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漪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午夜的孩子》作者:萨尔曼·拉什迪/(刘凯芳译) 内容概要: 《午夜的孩子》以第一人称叙述。 我(萨利姆·希奈),是午夜孩子中神通最大的一个。我的外公阿齐兹是克什米尔人,曾在德国学医。他是印度近、现代史的见证人,他又使我的家族既有印度古老的文化背景又有现代西方文明的自由精神。我母亲阿米娜是外公的第二个女儿,她的前夫为逃避军方的逮捕离开了她,行前留下一封休书。阿米娜后来再嫁给德里的商人阿赫迈德·希奈,他们便是我的父母。1947年初,随着印巴分治日期的迫近,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教派冲突日益激化,流血事件不断发生,在希奈家住的穆斯林区里,在一次冲突的关键时刻,已怀孕的阿米娜挺身而出,制止住本区冲动的群众,救了一位印度教青年的性命。为报达救命之恩,这个青年让自己的表兄为阿米挪看手相,预言她孩子的未来。预言家说,这孩子将有两个头,并将未老先衰,未死先亡。这些专人费解的谶语使阿米娜惶恐,但多年后竟一一应验。印度教徒的暴力组织“罗波那”向希奈等穆斯林企业家勒索赎金,声称如不交钱就放火烧他们的企业。希奈等人由于阴错阳差没能把钱交到勒索者手里,结果企业被付之一炬。事后,希奈听从老朋友纳尔里卡尔大夫的劝告,趁大量英国人离境、孟买房地产贱如尘土之机,在盂买大买房地产,并移居孟买。阿米娜住进纳尔里卡尔的诊所待产。同时住进去的还有卖唱歌手文基的妻子,她也马上就要临盆了。其实她未来的孩子是她与英国老爷梅斯沃尔德偷情的产物。 1947年8月15日零时,当印度全国欢庆独立时,这个私人诊所中同时降生了两个孩子。在一片忙乱中,仇视富人的护士玛丽,乘人不备偷换了两个新生婴儿的名牌,使穷孩子有了一个阔家庭,富孩子有了一个穷童年。所以我成为卖唱人的孩子,而卖唱人的儿子湿婆(印度教中破坏之神的名字)才是阿米娜的亲骨肉。这个谜底10年后才被拆穿。我被抱回希奈家。由于我与印度独立同时诞生,我的照片被列登在《印度时报》上,并收到总理尼赫鲁的一封亲笔贸信。信中说我的生活从某种意义上将是新生印度的一面镜子。护士玛丽原是为讨好自己的情人、激进分子菲力普才干下调包的罪行,事后却发现菲力普已经弃她而去。她对自己的罪过感到后悔,又不敢承认,于是自荐作了我的奶妈,以求赎罪。玛丽住进我家后,发现废弃的钟楼上夜半有人活动,十分害怕,便报告了警察。警察发现那是通缉的要犯菲力普,并将他击毙,而钟楼是他的炸药库·玛丽为此悔恨终生。 我从9岁起开始具备心灵感应能力,进而发展成为能够每天午夜与分布在全国的午夜孩子们通话,并使他们所有人的灵魂集中到我的内心中来开会。出身于不同种姓。宗教、阶级、社会集团的孩子们,在这个会议上谈自己的生活、理想,发表自己对各种问题的看法,于是这个会议真正成了现代印度社会的缩影。这些午夜的孩子们,有的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大小,有的能在时间的长河中任意旅行,有的能随意出入镜面,有的能随意改变自己的性别,有的能比鸟飞得高,有的能比风跑得快……但神力最大的是主子钟敲零时整的我和湿婆,我的灵魂能钻入任何人的大脑,知人心事,而湿婆有一双威力无比的神膝、打仗战无不胜。他在贫寒中长大,生就了只重物质利益的观念和残忍的性格。他父亲为了使他可以终生有一份讨饭收入,曾想打碎他的膝盖,他却以神膝夹碎了父亲的手腕。在讨论如何解决现存的社会问题时,我主张所有午夜孩子团结一心,以善改造社会,湿婆却主张暴力。在我与他之间出现了领导权之争。 父亲由于投资上的失误一下子变得囊空如洗,从此陷入酒色争逐的颓废生活。而性无能则使他与阿米娜的关系更加恶化。我发现母亲与其前夫、红色分子纳迪尔暗中往来,决意警告她,止她从别人的遭遇中汲取教训。我早就发现邻居、海军上将萨巴尔玛蒂的妻子丽拉与电影大王卡特拉克偷情,便把这情况以密信方式通知了将军本人。设想到此举竟造成将军杀死电影大王、重伤妻子、他本人被判刑30年的严重后果。我在一次与同学打架的意外事故中,被挤断一节手指。在医院治疗中,发现我与父母血型不对。这件事再加上菲力普的鬼魂的督促,终于使玛丽讲出当年调包的真情。希奈原怀疑阿米娜不贞,此时更是变本加厉地虐待她。这使外婆忍无可忍,带着阿米娜、我们兄妹和新寡的舅妈皮亚到巴基斯坦,投奔已成为巴基斯坦高级将领的女婿左勒菲卡尔将军。我作为将军的亲戚,参加了军方推翻政府、实行军事政变的策划和行动,并得到后来的巴总统阿尤布·汗将军的赏识。 1962年中印边界冲突,午夜的孩子们受到自己所属社会集团日益巨大的影响,矛盾趋于尖锐化,午夜的会议陷入一片混乱,绝大多数孩子感到失望,退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去,会议名存实亡。停战后,我被父母骗到一个医院,强行做了治疗鼻子的手术,这个手术使我丧失了与午夜孩子们神交的能力。战后父亲对印度绝望了,我们全家移居巴基斯坦。行前,我将出生时的照片、总理的信等纪念品放在一个破地球仪中,埋在花园里,这标志着我与午夜孩子们神交时期的结束。我在巴基斯坦长大成人,参加了印巴战争,目睹了战争的残酷。后来我作为逃兵与难民碰到了一个午夜的孩子——巫女帕瓦蒂,她用魔篮装着我,混过军警盘查,将我带进印度。我还见到了在印巴战争中成为万人崇拜对象的战争英雄、印军军官湿婆。帕瓦蒂爱他,他却对她始乱终弃。最后帕瓦蒂肚子里怀着湿婆的儿子嫁给了我。在印度实行紧急状态法的岁月里,我和绝大多数午夜的孩子成了甘地夫人的心腹之患,因而备受迫害,只有湿婆飞黄腾达。但甘地夫人下台后,他也成了阶下囚。后来,一个被他抛弃的钢铁大王的妻子闯入监狱,用手枪将他打死。而我未老先衰,一如算命先生所言。但我寄希望于未来一代。 第一部 中间开洞的床单   话说有一天……我出生在孟买市。不,那不行,日期是省不了的——我于1947年8月15日出生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是那个时辰呢?时辰也很要紧。嗯,那么,是在晚上。不,要紧的是得更加……事实上,是在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时。在我呱呱坠地的时候,钟的长针短针都重叠在一起,像是祝贺我的降生。噢,把这事说说清楚,说说清楚 - 也就是印度取得独立的那个时刻,我来到了人世。人们喘着气叫好,窗外人山人海,天空中放着焰火。几秒钟过后,我父亲把他的大脚趾给砸坏了;不过他的这个麻烦同在那个黑暗的时刻降临在我身上的事情比起来,就是小事一桩了,因为那些和蔼可亲地向你表示欢迎的时钟具有说一不二的神秘力量,这一来我莫名其妙地给铐到了历史上,我的命运和我的祖国的命运牢不可破地拴到了一起。在随后的三十年中,我根本摆脱不了这种命运。占卜的替我算命,报纸庆祝我的诞生,政客们正式承认我的身份货真价实。在这桩事情上,我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我,萨里姆?西奈,后来又有了拖鼻涕、花面孔、秃子、吸鼻子、佛陀,甚至月亮瓣儿等各种各样的外号,已经与命运紧紧纠缠在一起 - 就是在最好的情况下,这种纠葛也是很危险的。在那时候我连自己的鼻子都不能擦。   不过,这会儿,时间(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快要完了。我很快就要三十一岁了。也许是吧,要是我这使用过度而垮下去的身体能够撑得住的话。但我并没有挽救自己生命的希望,我也不能指望再有一千零一夜。要是我想最终留下一点什么有意义——是的,有意义——的东西的话,我必须加紧工作,要比山鲁佐德①更快。我要承认,在所有的事情中,我最怕荒唐无稽的东西了。   有这么多的故事要讲,太多了,这么多的生命、事件、奇迹、地方、谣传交织在一起,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件和尘世间常见的东西紧密地混杂在一起!我一直把各种各样的生活吞下肚,要了解我,哪怕只是了解我的一个侧面,你也必须把那些吞下去。吞下去的那么多东西在我肚子里推推搡搡;给它们引路的只是有关一大条白色床单的回忆,这条床单的中央开了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大致是圆形的窟窿。这条中间有洞的破床单是我的护身符,我的法宝,我紧扣住对它的思念,必须重新构筑我的生活,打从约三十二年前我人生真正开始的那一瞬间起。那时候,一切还不像现在、像我这个为时钟支配、带有罪恶印记的降生这样明显。   (顺便提一下,那条床单也沾有污迹,它上面有三滴年代久远的褪色的红斑。就像《古兰经》教导我们的那样:“你应当奉你的创造主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      1915年早春一天清晨,在克什米尔,我的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在跪下身祈祷时,鼻子撞到了冻得硬梆梆的一簇土上。三滴血从他左鼻孔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在冰冷的空气中立刻就凝固住了,变成红宝石掉在他面前的跪垫上。他头往后仰,直起身子,发现他眼睛里冒出来的泪珠也凝固住了。就在那时,他一边轻蔑地捋去挂在眼睫毛上的钻石,一边下定决心,不再跪下来吻土地求神或者求人了。可是,这个决定使他身上出现了一个窟窿,在他至关重要的内腔里形成了一个空隙,使他既容易受到女人又容易受到历史的控制。尽管他学医最近刚刚毕业,但他起初对此并不知晓,他站起身,把跪垫卷得像一支粗大的方头雪茄烟,挟在他右臂下面,抬起他那不再挂有钻石的清澈的双眼,眺望山谷的景色。   世界又得到了新生。整个冬天,山谷像胚胎在冰雪那层蛋壳包裹之下发育,如今湿淋淋的黄色鸡雏破壳而出,进入到广阔的天地之中。绿草的新芽在地下等待时机,山峰随着天气变暖而退回到山间的岗哨那里。(当山谷在冬季的冰雪之下往后退缩时,山峰紧紧环绕在湖畔的城市周围,就像气势汹汹地咆哮的锯齿。)   在那时候,无线电台天线还没有建,俯瞰斯利那加的街道和湖泊的仍然是商羯罗查尔雅②的神庙,它座落在土黄色的山上,像个小小的黑色水泡。在那时候,湖畔还没有军营,狭窄的山间公路上也不会挤满一眼望不到头的排成长龙的经过伪装的卡车和吉普,也没有士兵埋伏在巴拉穆拉和古尔马格往前的山头后面。在那时候,旅客拍摄桥梁的照片也不会被当作间谍给枪毙。尽管春天来临,万象更新,但除了湖面上多了一些英国人的居住船之外,整个山谷自从莫卧儿帝国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我外公的眼睛 - 那也像他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已经二十五岁了 - 却以不同的眼光观察着一切……他的鼻子有点发起痒来。   我来点明一下我外公眼光所以会发生变化的秘密吧:他离家外出了五年,五个春天。(跪垫碰巧有个褶皱,让那簇泥土跑了进去,尽管这簇土至关重要,但实质上,它仅仅起了催化剂的作用。)现在他回来了,观察一切都换上了见过世面的旅客的眼光。他注意到的不是巨大的齿状山峰环绕着小山谷的美丽景色,而是地域如此狭窄,地平线就近在眼前。回来后他觉得与外界如此隔绝,他很是难过。他也感到 - 莫名其妙地 - 故乡对他手持听诊器学成归来并不欢迎。在冬季冰雪的覆盖下,它原先冷冷地保持中立,但如今却是确定无疑的了。他在德国待了五年之后,回到了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之中。多年之后,当他内腔的空洞被仇恨堵塞,他将自己作为牺牲供奉在山上庙宇黑色石神像的圣坛之前时,他总想要尽力回忆起他童年时在天堂里的春天,那时候还没有旅游、一簇簇土和军队的坦克将这一切搅得乱七八糟。   在山谷隔着跪垫对准他鼻子猛击一拳的那天早晨,他一直愚蠢地试图假装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因此四点一刻时,他在刺骨的寒气中起床,按照规定的方式沐浴,穿上衣服,戴上他父亲的羔皮帽子。然后他把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拿到暗暗的老房子前面的湖畔小花园里,在那里一簇土上展开了。他脚下的地皮踩上去软软的,很容易使人上当,这同时使他既没有把握,又失去警觉。“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 - 他双手像本书一样合拢在面前诵念“开端”③,这使他感到了一点儿安慰,但却使他更觉得不安 -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 - 但这时候海德堡闯进了他的脑海之中;这里出现了英格丽,她短短一段时间曾经属于他,看着他朝向麦加的方向鹦鹉学舌似地祈祷,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神情;这里还有他们的朋友无政府主义者奥斯卡和伊尔瑟?卢宾,他们以自己的反意识形态嘲讽他的祈祷 - “……至仁至慈大慈大悲的主,报应日的主!……” - 海德堡,在那个地方,他除了学习医学和政治以外,还听说了印度 - 就像镭似的 - 是被欧洲人“发现”的。就连奥斯卡对伽马④也充满了敬佩之情,正是他们的这种观点最后使阿达姆?阿齐兹同他的朋友分了手,他们深信他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先塑造出来的产物 - “……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 - 就这样,尽管他们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他还是在这里试图将自己和从前的自我重新联成一体,这个从前的自我毫不理睬他们的影响,但是却知道它本应知道的一切,例如关于服从,关于他现在所做的事情,他按照往日回忆的指引,双手朝上抖动,大拇指塞住耳朵,其他几个手指张得开开的,跪倒在地,- “……求你引导我们走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可是这没有用,他陷入在一个奇怪的中间地带里,那就是在信与不信的两难状态中,这毕竟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把戏 - “……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我的外公把前额朝地上磕去。他往前磕,盖着跪垫的土地像是鼓起了朝他迎来,这便发生了那簇土的事情。这既是山谷和真主,又是伊尔瑟-奥斯卡-英格丽-海德堡的指责,在这一时刻,重重地砸在他鼻尖上。三滴血流了下来。既有红宝石又有钻石。我的外公往后竖直身子,做出了决定。他站了起来,卷起了雪茄烟,朝湖面望去。他永远给卡在那个中间地带,他无法崇拜真主,但又无法完全不相信他的存在。始终处在一种彷徨犹豫的状态之中,这就是个窟窿。   新近取得执业资格的年轻大夫阿达姆?阿齐兹面对湖上的春色站在那里,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而他的背脊(那是挺得笔直的)后面却发生了更多的变化。他在国外读书时,他的父亲中了风,但他的母亲一直没有告诉他。他母亲后来坚忍地低声说:“……孩子啊,因为你的学业太重要了。”他这位母亲原先一辈子待在闺房里,这时突然产生了巨大的力量,她走出家门,亲自掌管那个小宝石店(经营绿松石、红宝石和钻石),靠着小店的收入,再加上一份奖学金,阿达姆?阿齐兹在医学院毕业了。等他学成回家,他发现那个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家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母亲出去工作,而他的父亲呢,中风仿佛在他脑子里挂下一道帷幕,他终日躲在这道帷幕后面……坐在暗暗的房间里一张木头椅子上,在那里学小鸟说话。三十种不同的鸟儿来看他,坐在他百叶窗外的窗台上,同他谈这谈那的,他看起来够快乐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够看到历史的重现,因为我的外祖母不是也产生了巨大的……还有中风也是,不仅如此……还有铜猴儿也有她的鸟儿……诅咒已经开始,可是我们连鼻子也还没有讲到呢!)   湖面已经不再封冻,像通常一样,解冻很快就开始了。许多称之为希卡拉的小船猝不及防,还在打瞌睡呢,这也很正常。但就在这些懒虫还在岸上它们主人身边打着呼噜蒙头大睡的时候,最老的一只小船已经出现在冰缝上,老人家常常会得如此,因此它成为来往于开冻的湖面上的第一只船。这是塔伊的希卡拉……这,也是向来如此。   注意,这个老船夫塔伊,在水雾蒙蒙的湖面上,弯着腰站在船尾,是多么会抄近路节省时间呀!他的船桨是块心形的木板,装在黄色的桨柄上,他把桨一次次地插到水草中,划得多么卖力呀!在这一带大家觉得他很有点怪,因为他是站着划船的……当然也还有其他的原因。塔伊给阿齐兹大夫带来消息说有人找他去看急诊,从而使历史的车轮滚动起来……这时阿达姆低头望着湖水,回想起塔伊多年前跟他讲的事:“阿达姆,孩子呀,冰总是在水的一层皮下面埋伏着。”阿达姆的眼珠清澈湛蓝,就像山顶的天空那样惊人地蓝,克什米尔人的瞳仁常常都是这么湛蓝。眼珠并没有忘记如何观看,它们看到 - 就在那里!就在达尔湖的水面之下! - 未来那精美的花格,那由无色的线条纵横交错而成的复杂图案, 那冷冷地埋伏着的脉络,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鬼怪的骨架。他在德国待了那几年,尽管他在很多方面感到模糊不清了,但他观察的天赋却完好无损。塔伊的天赋。他抬起头来,见到塔伊的V字形小船向他驶来,便挥手招呼。塔伊的胳膊也举了起来 - 但这却是在命令。“等一下!”我外公等待着。趁这一段空隙,在他体验他生活中最后的宁静、一种有几分黯淡不祥的宁静的时候,我最好还是回过头来对他作一番描述吧。   丑陋的人对仪表堂堂的人自然会有嫉妒的心理,但我在叙述中却不能这样。阿齐兹大夫是个高个子,紧贴在他家里的墙上量,他身高是二十五块砖(正好一岁一块砖),也就是六英尺二多一点。他身体也很强壮。他的浓密的胡须是红色的 - 这使他母亲有点儿烦恼,照她的说法,只有哈吉,也就是去麦加朝过圣的人才应该长红胡子。不过,他的头发颜色倒比较深。他的眼睛天蓝色,这一点你已经知道了。英格丽说过:“老天在塑造你的面孔时把颜色乱涂一气。”但是,我外公身体上最突出之处既不是颜色也不是身高,也不是强壮的胳膊或者挺拔的脊梁。而是……他的鼻子,它映在水中,就像一个其大无比的大蕉在他面孔中央随着水波起伏荡漾,阿达姆?阿齐兹一边等着塔伊,一边望着涟漪中他鼻子的倒影。要是换一张不像他那样引人注目的面孔,那么别人很可能看到的只有鼻子。就是在他的脸上,人们最先看到印象最深的也是他的鼻子。伊尔瑟?卢宾说那是个“巨型鼻”,奥斯卡接着说,是个“大象鼻子”。英格丽说:“你简直可以把你这个鼻子架在水上过河了。”(他的鼻梁很宽。)⑤   我外公的鼻子,鼻孔张得大大的,像舞蹈演员那样曲线玲珑。在两个鼻孔之间鼻梁像凯旋门一般高高拱起,先是突出向上,然后急转直下,唰地一下气派不凡地通到嘴唇上方,形成了当时那个红红的鼻尖。像这样一个鼻子自然很容易被一簇土砸到。我想要把我对这一强有力的器官的感激之情记录下来 - 要不是有了它,有谁会相信我真是我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孙? - 这一巨大无比的器官也注定要成为我天生的宝贝。阿齐兹大夫的鼻子 - 只有象头神⑥的鼻子可以同它相比 -无可置疑地使他有权问鼎家长的地位。这也是塔伊教导他的。当小阿达姆刚发育时,这个一拐一瘸的船夫就说;“我的小少爷,这样一个鼻子是要传下去的。绝对不会弄错子孙是谁家的。莫卧儿王朝的那些皇帝都肯砍下右手去换这样一个鼻子。这里面有王朝埋伏着呢,” - 说到这里塔伊声音沙哑起来 - “就像鼻涕一样。”   在阿达姆?阿齐兹脸上,这个鼻子具有一种家长的威严。在我母亲脸上,它显得高贵而又有点长期受苦的样子;在我姨母艾姆拉尔德脸上,它显得势利;在我姨母艾利雅脸上,它显得聪明;在我舅舅哈尼夫脸上,它是一个失败的天才的器官;我舅舅穆斯塔法使它成为一个二等脚色的嗅觉器官;铜猴儿完全摆脱了它;但在我脸上, - 在我脸上呢,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我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一下子公之于众。   (塔伊越来越近了,这个人一大早划着船儿驶过湖面……正是他将鼻子的神力说了出来,并且现在要给我外公带来那个将要决定他的未来的消息。)   没有人记得看到过塔伊年轻时的样儿,他一直在达尔湖和纳金湖上划这条小船,老是以同样的姿势弓着背站着……永远是这样,至少大家知道的就是这样。他住在老木屋区里面某个很不卫生的地方,他老婆在一个“浮动菜园”子里种藕和其他一些怪里怪气的蔬菜,在春夏两季湖面上有许多这样的菜园子随波荡漾。塔伊自己快快活活地承认连他自己都闹不清多大岁数,他老婆也不知道 - 据她说,在她嫁给他时他已经够老的了。他的面孔就像是风儿在水上作出的雕塑,硬硬的皮上全是水波样的皱纹。他嘴里除了两颗金牙,再没有别的牙齿。他在镇上没有几个朋友,在他经过小船码头或者湖边很多的那种东倒西歪的水边食品杂货铺和茶馆时,很少有船夫或者店主请他一起来抽水烟。   很久之前,阿达姆?阿齐兹的父亲,那位宝石商的一句话足以代表大家对塔伊的看法:“他的脑子跟着他牙齿一起掉光了。”(但此时老阿齐兹先生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坐在那里出神地听小鸟啁啾,但塔伊却仍然简单而庄重地地干着自己的活计。)这位老船夫经常嘀嘀咕咕,给人这么个印象。他嘀咕起来说个不停,荒唐不经,十分夸张,多半只是在自言自语。声音掠过水面,湖上的人听到他自言自语都咯咯直笑,不过笑声中却隐藏着几分敬畏,甚至恐惧。敬畏,是因为这个老傻瓜比任何一个贬损他的人都更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恐惧,是因为他自称活了那么大岁数,连自己都记不起年龄来,同时尽管他脖子像鸡那么细,他这把年纪对他却没有多大影响,他照样娶了个十分不错的老婆,同她生了四个儿子……人们说还不止此数,据说他在湖畔其他地方还有几个老婆也生了孩子。小船码头上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相信他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大笔的钱 - 也许是好多贵重的金牙,就像胡桃一样放在袋子里面喀啦喀啦直响。多年之后,普夫斯大伯要把他女儿卖给我,说是要把她的牙齿全拔掉,再换上一口金牙,这时我就想到了塔伊那没人记得的宝藏……此外,阿达姆?阿齐兹从小就喜欢他。   尽管有那些谣言说他有钱,但他还是靠摆渡为生,将干草和山羊和蔬菜和木头摆渡到湖的另一边,以此挣几个钱,他也摆渡人。为了摆渡人,他还在小船的中央支了个小亭子,挂上花布的帘子和帷幕,再配上相当的软垫子,并且点起香来清除异味。对阿齐兹大夫来说,塔伊的小船上帘子随风飘拂,驶向前来,这肯定是春天来临的征象之一。不久之后,那些英国老爷就会来,塔伊会将他们摆渡去沙利马尔花园和王家泉,一路上嘀嘀咕咕,弓着身子,瘦瘦的个子站在船尾。奥斯卡-伊尔瑟-英格丽相信变化是不可避免的,但他却是这种信仰的活生生的对立面……他是这个山谷里的一个人人熟悉的古怪的长生不老的精灵。是水上的卡利班⑦,不过就是太有些爱喝廉价的克什米尔白兰地。   我记起了我卧室蓝色的墙壁,在墙上,多年来雷利小孩时的照片一直挂在总理来信旁边,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一个缠着像是红色腰布的老渔夫,老渔夫坐的是—— 什么?——是漂流木吗?—— 一边讲着他那些靠不住的故事,一边手指大海……而阿达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未来的外公呢,就因为塔伊那说不完的废话而爱上了他,这些废话使别人认为他疯疯癫癫的。他的话魔力无穷,话就像傻瓜乱撒钱一样从他嘴里出来,经过两颗金牙旁边,又是夹杂着打呃又是酒臭,先是扯到了往日喜马拉雅山最遥远的地方,接着又话锋一转,回到了当前的题材,例如阿达姆的鼻子,像解剖老鼠一样来分析它的意思。阿达姆交上了这么个朋友,使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泡到热水里面去。(滚烫的热水,一点不假。他母亲说,“你怕烫吗,我们得把那个船夫身上的虱子给烫死呀。”)可这个不住地自言自语的老头还是将小船停泊在花园通往湖畔的坡尾,坐在里面胡扯,阿齐兹总是坐在他脚旁,非要到家里叫他进去才离开。家里人总要把他教训一顿,说是那老头身上脏得要命,母亲发觉儿子浆洗得白白的宽松睡衣上许许多多虱子,这些带菌的昆虫便是从那个好同他乱扯的那个老家伙身上跳来的。但是阿达姆还是老要回到水边,望着湖上的水雾,希望找到那个堕落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弓着背的身影,看着他驾着那只魔力无穷的小船,穿过晨雾中着了魔的水面驶来。   “可是,塔伊爷爷,您真的有多少岁数啦?”(面向未来的长着红胡子的成年的阿齐兹大夫,记得有一天他又问了这个没法问的问题。)刹那间,寂静无声,但这种寂静比瀑布还要吵闹。老头的独白停了下来,只听见船桨击水的声音。他是在塔伊的小船里,蹲在一堆干草上,身边有好几只山羊,他完全明白等下回家少不了有棍子和澡盆伺候。他是来听老头讲故事的 - 但这个问题一问,老头便不做声了。   “哎,告诉我,塔伊爷爷,真的,多少岁数啦?”这会儿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白兰地酒瓶,这廉价酒是藏在暖暖和和的大披风的褶缝里的。接着他身子抖了抖,打了个呃,瞪了瞪眼,嘴巴里金光一闪。随后 - 总算 - 开了口。“多大岁数,你问我多大岁数,你这小娃子,真是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塔伊像是预见到我卧室里墙上的渔夫那样,指着大山说:“就像山那样老,小子!”阿达姆,这个爱打听的大鼻子小子,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我是看着这些大山出现的。我见过了好些皇帝驾崩。听着,听着,小子……”又举起酒瓶,声音中也透着酒气,说的话要比烈酒更醉人 - “……在那个以赛亚⑧,那个基督来到克什米尔的时候,我见过他。笑吧,笑吧,我记在我脑子里的是你的历史。以前它曾经记在书上,但那本旧书已经丢掉了。我以前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坟墓,墓碑上刻着两只刺穿的脚,这两只脚每年流一次血。尽管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但是我知道,尽管我一个字都不识。”说到一字不识,他挥了挥手, 他怒气冲冲地一挥手,把文学看得一钱不值。这只手又一下伸进到衣服口袋里,拿出白兰地瓶子,再举到冻得皲裂的嘴唇上,塔伊的嘴唇向来就像个女人。“小子,听着,听着,我见得可多了。啊呀,你要是能够看到以赛亚来的时候的样子就好了,胡子长得拖到了卵子上,脑袋秃得像个鸡蛋。他年纪很大,又累坏了,但是却很懂礼貌。‘您请先,塔伊先生,’他总是说,还说‘请坐’,口气总是恭恭敬敬的,他从来没有称我是疯子,也从来没有用‘你’来称呼我,总是称‘您’。很有礼貌,明白吗?他胃口多好啊!饿得那个样子,吓得我直挠耳朵。凭着圣人或者魔鬼,我都可以发誓他能够一口气吃掉一头小山羊。那么怎么办呢?我跟他说,吃吧,填饱肚子,人到克什米尔来是为了享受人生,或者了结人生,或者两件事都要。他的活儿干完了。他只是来寻开心的。”阿齐兹听着,对这个醉鬼描摹的秃头的大吃大喝的基督入了迷,回去以后他一字不漏地把这话告诉了他父母,弄得他们大为震惊,他们忙着做宝石生意,没有时间“胡扯”。   “哦,你不相信?” - 他露出牙齿笑笑,舔了舔发痛的嘴唇,明白他说的其实是反话;“你没有在认真听啊?”- 同样,他明白阿齐兹正竖起耳朵听得入迷呢。“嘿,是不是干草在戳你的屁股呀?噢,对不起,孩子,没有织锦缎的绸垫子给你坐 - 就像贾汗季皇帝⑨坐的垫子一样!你肯定以为贾汗季皇帝只会搞园艺,”塔伊斥责我外公说,“因为沙利马尔是他建的。真蠢!你知道些什么呀?他名字的意思是一统天下,搞园子的会有这样的名字吗?天晓得他们现在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东西。我呢”……说到这里有点盛气凌人起来……“我知道他体重有多少,一拖拉⑩都不差!你问我他有多少莫恩德,多少锡厄11吧!他在快乐的时候份量就重一点,他在克什米尔的时候份量最重。我常常为他抬担架……嗨,嗨, 瞧啊,你又不信了,你脸上那根大黄瓜就同你睡裤里面那根小黄瓜一样在摇晃呢!嗯,来啊,来啊,问我问题吧!调查吧!问我担架把上的皮带绕了多少圈 - 答案是三十一圈。问我这位皇上的临终遗言是什么 - 我来告诉你,是‘克什米尔’。他有口臭,但心却很好。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呀?普普通通、什么也不懂的只会撒谎的野狗,是吗?滚,马上就给我下船,你的鼻子太重,我划不动,你父亲正等着要把我吹的牛揍出来,你母亲要把你的皮烫掉呢。”   从船夫塔伊的白兰地瓶子上,我看见了将来我父亲被瓶中妖魔缠住脱不了身……还会有另外一个秃头的外国人……塔伊关于吹牛的话预示了另一件事,那东西成为我的外婆老年时候的安慰12,并且教了她不少事情……野狗并不远……够了,我这是在吓唬自己了。   尽管又是挨打,又是被热水烫,阿达姆?阿齐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坐在塔伊的小船里在湖上漂,挤在山羊干草花儿家具莲藕当中,不过从来没有同英国老爷一起坐船,他一次又一次地问那个叫人汗毛直竖的问题:“说真的,塔伊爷爷,你究竟有多大年纪了?”听着他那不可思议的回答。   从塔伊那里阿达姆得知了湖的秘密 - 你可以在什么地方游泳,而不被水草缠住;一起有十一种不同的水蛇;青蛙在哪里产卵;怎样煮藕;还有几年前三个英国女人是在哪里淹死的。“有个葡萄牙印度混血部族的女人总要到这里来投水,”塔伊说,“有时候她们知道,有时候不知道,但是我一闻到她们的气味就知道了。她们躲在水底下,天晓得是躲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 不过她们躲不过我,孩子!”塔伊笑了,他的笑声传染给了阿达姆 - 低沉而响亮,它从他那苍老干瘦的身体里发出来,听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不过这样的笑声在我高大的外公嘴里发出来,就显得十分自然,因此,后来没人知道,这笑声其实并不真是他的(我舅舅哈尼夫也继承了这种笑声,因此,在他去世之前,在孟买一直有塔伊生命中的一部分)。还有,也是从塔伊那里,我外公听说了鼻子的事情。   塔伊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左鼻孔。“小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外面的世界同你身体里的世界交会的地方。要是它们合不来,你的鼻子就会感觉得到。那么你就尴尬地揉揉鼻子,让它不要再痒痒。小傻瓜,像你这样的鼻子,可是老天赐给你的大宝贝。听着,你得相信它。在它对你发出警告的时候,要当心,不然你就会完蛋。跟着你的鼻子,你会走得很远。”他清了清嗓子,眼珠翻动着,回想起往日的群山来。阿齐兹往后靠到了干草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军官 - 是那位伊斯坎达尔大苏丹13军队里的。他叫什么名字就别管了,他脸上两只眼睛中间也有你这样一条大黄瓜。当部队驻在甘达哈拉附近时,他爱上了当地一个荡妇。他的鼻子立刻就痒得要死,他抓了抓,可是没有用。他把桉树叶子碾碎煮开用蒸汽来熏。还是没有,孩子!痒得他要发疯,可是这个该死的傻瓜就是不肯罢休,等到他的部队开拔回家,他跟他那个小娼妇留了下来。结果他变成 - 怎样? - 一个蠢货,不三不四的,既有个整天罗嗦的老婆,鼻子又痒个不停,夹在当中活受罪,到末了他用把刀刺穿了自己的肚皮。你觉得这件事怎么样?”   ……1915年,红宝石和钻石已经把阿达姆?阿齐兹变成了一个半信半疑的人,他远远看见塔伊驶到可以招呼的距离,想起了这个故事。他的鼻子仍然在发痒,他抓了抓,耸耸肩膀,头往后一甩。这时塔伊喊道:   “哎嗨!大夫先生!地主格哈尼的女儿病了。”   尽管船夫和他的弟子已经有五年没有见面了,老船夫那女人样的嘴唇并没有笑着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他不讲究礼节,只是隔着湖水喊了一声,草草地把口信带到了。这个口信,使时间进入到一个令人兴奋的激动状态,一切都飞快地、令人眼花缭乱地旋转起来……   ……“只要想一想,儿子,”阿达姆的母亲以精疲力竭的认命的姿势倚在座位上,一面啜着新鲜的酸橙汁,一面说,“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多年以来,连我的脚踝别人也休想看见,现在呢,我只好让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着看。”   ……这当儿地主格哈尼正站在装在金叶边画框中的猎神狄安娜的大幅油画下面。他戴着一付厚厚的黑眼镜,脸上挂着他出名的恶毒的笑容,同大夫谈论艺术。“大夫先生,这幅画我是从一个潦倒的英国人手里买下来的。只有五百卢比 - 我也不高兴去砍他的价了。五百卢比有什么了不得的?瞧,我这人就是爱好文化。”   ……“看,儿子,”在阿达姆着手给母亲检查身体时,她说,“做母亲为了孩子什么不肯干呀。瞧我吃了多少苦头。你当大夫了……摸摸这些疹子、这些肿块,明白吗,我的脑袋早上中午夜里都在疼。孩子,再替我斟一杯酸橙汁来。”   ……可是年轻的大夫一听船夫的喊叫,便进入到完全与医学无关的兴奋激动的状态中,他嚷道:“我马上就来!我去拿一下东西!”小船船首触到花园里的湖岸。阿达姆一手挟着卷得像方头雪茄烟似的跪垫奔进屋,屋里光线昏暗,使得他那双蓝眼睛不住地眨巴。他把这卷雪茄放到高高的书架上一叠《前进》杂志和列宁的《怎么办?》以及其他小册子上面,这些积满灰尘的东西都是当年他在德国留学时看的,这段生活如今已经有点淡忘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只他母亲称之为“大夫出诊箱”的旧皮包,拎起来就往外跑,可以瞥见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对一个刚刚开始执业的大夫来说,地主的女儿是个好消息,即使她生了病。不,正因为她生了病。   ……我像个空酱菜瓶子那样坐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回想起六十三年前出现在我外公眼前的这一幕景象,我有责任将它记录下来,我的鼻孔里闻到了他母亲生疖子的恶臭,尴尬的是她这样还得出去看店;我又闻到了阿达姆?阿齐兹精力充沛的气味,他决心好好执业行医,使母亲不必再回到钻石铺子里去;我还闻到了那幢暗影重重的大宅子里难以名状的霉味。这位年轻大夫坐立不安地站在一幅油画前面,画上有个眼神活泼但相貌平常的女子,她手上拿着弓,身后地平线上有一只雄鹿,身上被她射出的一箭刺穿了。大多数对我们生活至关重要的事情都是我们不在场时发生的,可是我仿佛从什么地方找到了填满我知识的空缺的奥秘。因此所有的一切,直至最微小的细枝末节,都出现我的脑海之中,例如一大早晨雾如何斜斜地在空中扩散开来的……所有的一切,并不只是你无意中撞到的几个线索,例如打开了一个旧的铁皮箱子,这个关得紧紧的结满蜘蛛网的箱子,本来是不该去动它的。   ……阿达姆替他母亲把杯子斟满,继续忧心忡忡地为她作检查。“阿妈,在这些疹子和肿块上搽些药膏。头痛呢,还是要服药,疖子得得切开引流。也许你坐在店里时戴上面纱……那样就没有人随便看着……这种不痛快往往先是心理的作用……”   ……桨在水中划着,扑通扑通地在湖面上激起水沫。塔伊清了清嗓子,气鼓鼓地咕哝,“这倒不坏呀,一个黄毛臭小子啥都不懂,出去了几年,回来倒成了个大夫,大人物啦,拿了个大提包,里面装的全是些外国玩意儿,他其实还是跟猫头鹰一样蠢。我赌咒,这真是太不像话了。”   ……阿齐兹大夫在地主笑眯眯的注视下,两只脚不安地挪动着,在这个人面前别人是无法不紧张的,他正在等着瞧对方就他奇怪的相貌会说出什么话来。别人看到他的个子、他那红一块白一块的面孔、他的鼻子时总禁不住会大惊小怪地皱眉头,对此他已经习惯了……可是格哈尼不露声色,年轻大夫决定同样回敬他,不让他看出自己的不安,他不再挪动双脚了。他们面对面站着,都尽力(至少仿佛是如此)掩饰着对对方的看法,从而为他们未来的关系奠定基础。这会儿格哈尼首先改变策略,方才他还是一位艺术爱好者,这会儿变成了个硬汉子。“小伙子,这对你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呀,”他说。阿齐兹的目光移到了狄安娜身上,可以看见她身上一大片斑斑点点的粉红色皮肤。   ……他母亲一边摇头一边抱怨。“不成,你知道什么呀,孩子,你如今成为医师,是个大人物了,可是钻石生意是不同的。有谁会从戴着黑面纱的女人手里买绿松石呢?这牵涉到在顾客当中建立信用的问题。因此,顾客总要看见我这个人,我呢,也只好忍着疼痛,还有疖子。算了,算了,别为你可怜的母亲担心思了。”   ……“大人物,”塔伊朝湖水里啐了一口,“大提包,大人物,呸!难道我们家乡的提包还不够,你非要带个猪皮做的包回来?这东西让人看了也会变得不洁的。提包里面呢,只有天晓得是些什么货色了。”阿齐兹大夫坐在花布帘子中间,船上还点了香,他原先是一心想着湖那边的病人的,这会儿却分了心。塔伊那些刻薄的自言自语闯进了他的脑海里,使他隐隐地感到震惊,一阵气味盖住了点着的香,那就像是伤员病房传出来的……老头儿显然对什么事情大为光火,他那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似乎是针对他昔日的弟子的,或者更精确,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针对他的提包的。阿齐兹大夫想同他聊聊……“您妻子好吗?人们是不是还要谈你那一袋子的金牙呀?”……想要同他叙叙旧,再做朋友,可是塔伊这会儿却来了劲,一连串的咒骂从他嘴里喷涌而出。海德堡手提包在他汹涌澎拜的咒骂声中索索发抖。“他娘的外国的猪皮包,里面尽是些洋玩意儿。大人物的提包,这会儿要是有人折断了胳膊,那只提包就不会让正骨师替他用树叶子包扎起来了。这会儿做丈夫的只好让他老婆躺在那只提包旁边,眼看着刀子来替她开膛了。这行当真不赖,那些洋人在我们小伙子脑袋里塞了些什么呀。我赌咒,那东西太坏了。那只提包应该打入到地狱里头去,跟不信神的人卵子一起下油锅。”   ……地主格哈尼两只大拇指吧嗒一声拉了拉他的背带。“大好机会呀,真的,一点不假。城里人说到你都夸个不停。正正规规学的医,出身……很好……够好的。现在我们自己的女大夫看到病人给你抢掉,都气得生了病。那个女人,近来老是生病,我想,是年纪太大了,而且对新的东西又学不来,什么来着?听着,做医生的得先给自己看病。你听我说,我在生意往来上是完全不讲情面的。感情啊、爱啊,那只是留给家里人的。要是没法给我干第一流的活计,那么她就得走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所以呢,我的女儿纳西姆病了。你给她治肯定刮刮叫,记住我还有不少朋友呢,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会生病的啊。”   ……“你还把水蛇浸在白兰地里面,喝了壮阳吗,塔伊爷爷?你还喜欢不加香料煮藕来吃吗?”他犹豫再三问了这几个问题,但塔伊滔滔不绝地只顾发脾气,对他理都不理。阿齐兹大夫心里进行诊断了。对老船夫来说,这个提包代表着外国;这是件洋玩意儿,是入侵者,是进步。不错,它确实占领了年轻大夫的心灵;不错,它里面装着好些刀子,还有治疗霍乱、疟疾和天花的特效药;不错,它就横在大夫和老船夫中间,使得他俩成了对头。阿齐兹大夫开始同他心中的悲哀,同塔伊的愤懑斗争起来。塔伊的愤懑正渐渐地传染到他身上,变成了他自己的东西,不过他是很少发火的。但一旦发火,一旦真正发火,那就会突然从内心深处发出怒吼,将眼前所有的一切烧成灰烬。在这之后又复归平静,使得他奇怪干吗人人都这样沮丧……他们接近格哈尼的屋子了。一个脚夫抱着双手,站在小木头的码头上等船靠岸。阿齐兹把精神集中到他目下要干的工作上来。   ……“平时给你们看病的大夫同意我来吗,格哈尼先生?”……这个犹豫再三问出来的问题又没有受到对方的重视。地主说,“哦,她会同意的。现在请随我来。”   ……脚夫在码头上等着,他拉住小船,等阿达姆?阿齐兹拿着提包从船上爬出来。这会儿,塔伊终于直接同我外公讲话了。他脸上挂着冷笑,问道:“请问,大夫先生,你这个死猪做的提包里面,有没有洋医生用来闻人的机器呀?”阿达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摇摇头。塔伊的口气中厌恶的味道更强烈了。“你是知道的,先生,就是像象鼻子那样的东西。”阿齐兹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答说:“是听诊器吧?当然有。”塔伊把小船从码头边推开,又啐了几口唾沫,把船划开。“我早就知道,”他说。“这一来你就可以使这个机器,不必用自己的大鼻子了。”   我外公懒得去说明听诊器更像是耳朵,而不是鼻子。他尽力压制自己的愤懑之情,这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所感到的怨恨,此外,还有病人在等他治疗呢。时间定了下来,集中到这一时刻的要紧事情上。      房子很豪华,但光线很不好。格哈尼妻子死后没有续弦,仆人显然趁机偷懒。屋角里挂着蜘蛛网,壁架上积了一层层的灰尘。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过道走去,有一扇门半开着,透过房门,阿齐兹瞥见房间里面弄得乱七八糟。他这一瞥,再加上格哈尼那亮闪闪的黑眼镜,突然使阿齐兹意识到这位地主是个瞎子。一个瞎子竟然自称喜欢欧洲绘画?这使他越发感到不安起来。他同时也很惊奇,因为格哈尼一路走来并没有撞到任何东西……他们在一扇厚厚的柚木门前停了下来。格哈尼说:“在这里等两分钟。”说着走进房间,顺手带上了房门。   后来,阿达姆?阿齐兹发誓说,在他独自等在地主府第那条结满了蜘蛛网的暗暗的过道里的两分钟里,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转身拔腿逃走,尽快离开那个地方。这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爱好艺术的瞎子把他吓坏了,塔伊低声嘀咕的那番刻毒的话语使得他内心深处七上八下的,就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乱爬,他的鼻孔痒得出奇,弄得他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传染上了性病。他觉得他的像是灌了铅似的双脚正慢慢转过去,他觉得血液在他的太阳穴里怦怦作响。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有去无回的悬崖边缘,吓得他几乎把身上穿的德国呢裤子尿湿了。他的脸不知不觉地涨得通红,这时,他的母亲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坐在地板上一张矮书桌前面,在她把一块绿松石拿到亮光底下看的时候,她的脸上现出通红的一大片疹子。他母亲的脸上也带着老船夫塔伊的冷笑。“算了,算了,跑吧,”她用塔伊的声音对他说,“别为你可怜的老母亲担心了。”阿齐兹大夫在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开口结结巴巴地说道:“阿妈,您生了个多么不中用的儿子啊,您看不出来吗,在我身体中央有个西瓜大小的窟窿?”他的母亲难过地微笑了。“你这孩子一向就没有心肝,”她叹了口气,变成了过道墙上的一只壁虎,朝他直伸舌头。阿齐兹大夫不再感到昏晕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开口大声说话,他也弄不清自己说的那个窟窿的事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再也不想要跑了,他意识到有人正在看他。一个肌肉像是摔跤选手那样的女人正盯着他看,向他打手势叫他跟她到房里去。她身上的莎丽的样式说明她是个佣人,但她的一言一行并不像个佣人的样子。“你那模样嫩得就像条鱼,”她说,“你这年轻大夫,你走进一个陌生的房子,胆都吓破了。进来,大夫先生,他们在等你呢。”他紧紧攥住(有点过分紧了些)提包,跟在她身后走进那扇柚木房门。   ……那间卧室很是宽敞,虽然在一面墙上的高处有个气窗,阳光可以照进来,形成一些满是灰尘的光柱,但房间里也同这府第里其他地方一样光线很差。这些带着霉味的光柱照亮的场面极其怪异,大夫还是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景象太令人吃惊了,他又觉得自己脚抽搐着要朝门口迈去。又有两个体格像是专业摔跤选手的女人直挺挺地站在亮处,一人手里执住一条巨大的白色床单的一只角,手臂举在到头上方,因此床单就像窗帘似地挂在她们中间。格哈尼从围绕住阳光照亮的床单的黑暗中冒了出来,由着不知所措的阿达姆傻傻地望着这一奇特的情景,大约半分钟之后,还没有谁开口说话,大夫又有了个发现。   床单正中央开了一个洞,一个直径七英寸左右的基本上是圆形的窟窿。   “把门关上,保姆,”格哈尼吩咐第一个女摔跤选手。接着,他朝阿齐兹转过身来,变得推心置腹起来。“镇上有好多游手好闲的家伙,他们有时想要爬进我女儿的房间里来,她需要有人保护。”他边说边对三个肌肉发达的女人点点头。   阿齐兹仍然望着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格哈尼说:“行啦,来吧,你马上给我的纳西姆检查一下吧,马上检查。”   我外公仔细朝房间里望了望。“可是,格哈尼先生,她在哪儿呀?”他终于脱口把这话说了出来。女摔跤手脸上显出一付傲慢的神情,他觉得她们身上的肌肉像是都绷紧了,仿佛是怕他做出什么异想天开的举动来。   “啊,我看你是糊涂了,”格哈尼说,他刻毒地笑得更欢了,“你们这些欧洲回来的家伙把有的事情都给忘了。大夫先生,我的女儿是规规矩矩的姑娘,这就不用说了。她的身体不能给陌生的男人看到。你要知道,连你也不准看,不,绝对不准,因此呢,我就要她待在这条床单的后面。我这个好女儿,就站在后面呢。”   阿齐兹大夫说话的口气又着急又担心。“格哈尼先生,要是我看不见她,那么您说我怎样给她治病呢?”格哈尼只是笑着。   “麻烦你告诉我要检查我女儿身上哪个部位。我会告诉她把那个部位凑到窟窿那里,那一来你就可以检查了。这样子,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那么,小姐究竟是哪儿不舒服呢?” - 我外公无可奈何地说。听了这话,格哈尼先生的眼珠在眼眶里面往上翻,脸上的笑容也扭成了一付苦相,他回答说:“可怜的孩子!她的胃痛得厉害,太厉害了。”   “那么,”阿齐兹大夫说,口气中带着几分克制,“能不能让我看看她的胃,好吗?” ① 山鲁佐德(Scheherazade)《一千零一夜》中国王新娘的名字,她夜夜给国王讲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 ② 商羯罗查尔雅(Sankara Acharya, 788-820),印度吠檀多派哲学家、婆罗门教改革家。 ③ “开端”,指《古兰经》第一章。 ④ 伽马(Vasco da Gama,1460?-1524),葡萄牙航海家,首先开辟从欧洲绕好望角到印度的航线。 ⑤“ 鼻梁”在英语中与“桥” 是同一个字,均为 bridge。 ⑥ 象头神(Ganesh),印度教所信奉的智慧神,其形象是人身、象头、一根长牙。 ⑦卡利班, 莎士比亚剧本《暴风雨》中的丑陋凶残的奴仆。 ⑧ 以赛亚(Isa 即Isaiah),公元前8世纪希伯来预言家。 ⑨ 贾汗季(Jehangir,1569-1627),印度莫卧儿帝国第四代皇帝。 ⑩ 拖拉(tola),印度金银重量单位,等于0.4114盎司。 11 均为重量单位,莫恩德(maund),约等于82.28磅;锡厄(seer)等于2.047磅。 12 这里“吹牛”或“胡扯”都用的gas一词,这个词又有“汽油”之意。 13 伊斯坎达尔(Iskandar,1590-1636),阿切苏丹(Sultan of Acheh),其疆土扩展至苏门答腊及马来半岛,曾企图垄断胡椒贸易,后被葡萄牙人击败。 第一部第二章 刘凯芳译 红药水   博多 - 我们那位胖乎乎的博多 - 正在很动人地生着气。(她不识字,就像所有爱吃鱼的人那样,不喜欢其他比她见多识广的人。博多,身体健壮,乐呵呵的,她是我最后这段日子的安慰,不过也确实是条占着马槽的母狗①。)她想哄我离开书桌,“吃吧,嗳,东西要坏掉了呢。”我不去睬她,还是伏在纸上。“什么狗屁东西这么宝贝,”博多问,她气得把右手先往上再往下再往上一劈,“要你这么写呀抹呀?”我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有关我出生的细节抖出来了,既然这会儿那条开洞的床单已经隔在大夫和病人中间了,这一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博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手腕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好啊,饿去吧饿去吧,谁在乎两个子儿呀?”她鼻子里又更大声哼了一下收场……不过对她的态度我并不生气。她整天搅动一个不断沸腾的大桶,以此为生。今晚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辣又酸的事情,弄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发。她腰围粗粗的,前臂上汗毛很重,她身体扭了几下,做了几个手势,随后便出去了。可怜的博多,她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许连她的名字也一样,这不难理解,她小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她这个名字是按照莲花女神的名字起的,不过乡下人一般都把莲花女神叫做是“管牛粪的”。   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又转身伏在那几张有点儿姜黄气味的纸上,一心准备把昨天那个刚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好有个交代, - 当年山鲁佐德一夜又一夜也把故事讲一半,她就是让山鲁亚尔国王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故事下文,靠这个办法才活了下来②!我这就马上开始:首先要说的是,我外公站在过道里等候时,心中的那些预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接下来的月份和年份里,他便处在那条巨大的 - 而且还未被沾污的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影响之下,对此我只能说那就像是巫师的妖术一般厉害。   “又要去呀?”阿达姆的母亲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跟你说,孩子啊,那个姑娘一身毛病,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了。甜食吃得太多,宠坏了,因为没有母亲好好管教她。不过,去吧,去给那个不照面的病人看病吧,你母亲只是有点儿头痛,别的没有什么。”   你瞧,那几年当中,地主的女儿纳西姆?格哈尼感染上一系列怪里怪气的小毛病,每次都派船夫去请这位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先生,这位大鼻子大夫的医术在山谷这一带变得非常有名。阿达姆?阿齐兹每星期都要到这个太阳光柱下有三个女摔跤手的卧室来,每一次他都获准透过床单上那个直径七英寸的窟窿看一看这位小姐身上不同的部位。她最初是胃痛,后来呢右脚踝有点扭伤了,接下来她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长到了肉里去,再后来呢她左边腿肚子下方有个割破的小口子。(“大夫先生,破伤风是会致命的呀,”地主说道,“绝不能让我的纳西姆因为身上划伤了把命送掉。”)她右膝僵硬,大夫只好通过那个窟窿进行推拿……过了一阵之后,毛病跳到上面去了,除了某些不便提到的部位之外,毛病扩散到她的上半身。她先是生了一种她父亲称之为烂手指的怪毛病,就是手上会一块块脱皮;后来呢又是手腕无力,阿达姆给她开了钙片服用;接着又是便秘,他给她开了通便剂,因为根本不可能用灌肠的方式对她进行治疗。她既发烧,体温又偏低。碰到这样的情况,体温计便给她放在腋窝里,大夫总是嗯嗯呃呃地抱怨这种做法效果差。在她另一侧的腋窝里,有一回又生了一点儿癣,他用黄色的药粉给她敷上了 - 这要求他轻轻地但却稳稳地将药粉敷上去,尽管他一动手就发现床单后面那个神秘的柔软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发出来的笑声,因为纳西姆?格哈尼是非常怕痒痒的,这样治疗过后,她生癣的地方不再痒了,可是纳西姆很快又有了一系列新的毛病。她夏天会贫血,冬天患支气管炎。(“她的气管最娇嫩不过了,”格哈尼解释说,“就像小笛子一样。”)在遥远的地方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而在这幢满是蜘蛛网的宅子里,阿齐兹大夫也在对他这位分成小片的病人身上数不清的毛病发动一场总体战。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纳西姆从来没有哪样毛病治疗过后复发过。“这只是说明,”格哈尼同他说,“你是个好大夫。你给她治好过后,毛病就断了根。不过,唉!” - 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 - “她苦苦思念故去的母亲,可怜的孩子,她身上难受。她这孩子太重感情了。”   这样,纳西姆的形象渐渐在阿齐兹大夫心中勾勒出来,那是他将他检查过的部位胡乱拼凑而成的。他心中老是出现这个分成了好多块的女人的幻象,还不仅仅是在梦中。他以自己的想象将那些不同的部位粘合到一块儿,她的影子随着他一起出诊,她还占据了他心灵中的重要位置,结果无论是他走路还是睡觉时,他的指尖上总还能感到她怕痒的肌肤柔润无比,还有她那对完美的小手腕,以及她美丽的脚踝;他鼻子里总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熏衣草和昌贝丽花的香气;他耳朵里总是听到她那像小女孩似的嗓音和情不自禁的笑声;可是她没有脑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   他的母亲躺在床上,摊开四肢俯卧着。“来啊,来给我按一按,”她说,“我儿子当大夫,他的手指可以使老母亲身上不这么疼啊。按啊,按啊,我这孩子脸上那付模样就像一头呆鹅。”他用力捏她的肩膀。她咕哝着,肌肉抽搐着,接着又放松下来。“下面一点,”她说,“现在往上面一点,往右边一点,很好。我这聪明的儿子竟然还看不出格哈尼那个地主的花招吗,我的孩子这么机灵,可是他竟然猜不出那个姑娘怎么会一年到头老是生着这种那种无聊的毛病。听着,我的孩子,瞧瞧你脸上这个鼻子吧,那个格哈尼是想让他女儿把你钓到手呢,外国留学等等等等。我在铺子里干活,让陌生人的眼睛把我的衣服都剥光,结果是为了让你娶纳西姆做老婆!我当然没说错,要不然他干吗前后两次来看我们这个人家?”阿齐兹给他母亲推拿着。“噢,天哪,住手,就因为我给你说了真话,也不必用这么大力气要我的命呀!”   到1918年时,阿达姆?阿齐兹已经盼着定期过湖到病人那里去了。如今他变得越来越急切,因为三年过去,地主和他的女儿显然愿意撤除某些障碍了。这天,还是头一回,格哈尼说道,“右胸有个肿块。那要不要紧,大夫?你看看,认真看看。”嗯,在那个窟窿底下,便是曲线玲珑、摄人心魄的……“我得摸一下,”阿齐兹说,声音都有点变了。格哈尼拍拍他的背脊,“摸吧,摸吧!”他嚷道,“你的手灵得很,一摸就好,嗯,大夫?”阿齐兹伸出手去……“对不起,有件事要问一下,小姐是不是在经期当中呢?”……女摔跤选手脸上神秘地微微一笑,格哈尼亲切地点点头:“对啊。老兄,别这么不好意思嘛。你现在是我们的家庭医生啦。”阿齐兹说,“那就不必担心了,等到经期过后,肿块就会消掉的。”……接下来一次呢,“大夫先生,她大腿后部肌肉拉伤了,疼得要命!”嗯,就在床单底下,出现了一个无比丰满的漂亮的臀部,阿达姆?阿齐兹看得眼花缭乱了……阿齐兹问:“我能不能……”格哈尼答应了,床单后面也顺从地应了一声;有人拉了腰带,睡裤从那美妙的隆起部位褪下,那部位妙不可言地从窟窿里鼓了出来。阿达姆?阿齐兹强迫自己以医生的心态……他伸出手去……摸了起来。他惊异地暗暗发誓说,他瞧见她的屁股害臊得发了红,不过却心甘情愿地由他摆布。   那天晚上,阿达姆想起发红的事情来。难道那条床单使窟窿的两边都着魔了吗?他满心兴奋,心中想象着这个脑袋不知是什么样子的纳西姆在他的眼睛、体温计、听诊器和他的手指的诊治下面红耳赤的神态,她心中也正努力试图勾画出他的模样来。自然她处于不利的地位,因为她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两只手,其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阿达姆心中忽然想入非非地希望,最好纳西姆?格哈尼能患上偏头痛的毛病或者擦破下巴(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他们就可以互相看到对方的面孔了。他明白这种感情与他的职业道德是完全不相容的,但是却没有去压制它。对此他没有什么好办法,这种感情不受外力的控制。总而言之,我外公爱上了那位小姐,他逐渐将那条中间开洞的床单看成是件具有魔力的神圣物品,因为他正是透过床单见到了原先填在他身上那个窟窿里的东西,他身上那个窟窿便是他把鼻子磕到一撮泥土上时并且受到老船夫塔伊侮辱时弄出来的。   在世界大战结束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纳西姆的头痛病。我的家族史中满是这种历史的巧合,也许正是让这些巧合给弄糟了。   他几乎不敢朝床单窟窿里的面孔望过去,也许她长得其丑无比,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作出这样的安排来……他抬头一看。见到的是一张一点也不丑的温柔的脸蛋,在它的上面镶着两颗像宝石般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是棕色的,闪着金光,就像是老虎的眼睛。阿齐兹大夫这下子完全给俘虏了。纳西姆突然嚷了出来:“噢,大夫,天哪,瞧那个鼻子!”格哈尼生气地说,“女儿啊,别胡说……”可是病人跟大夫一起笑了起来,阿齐兹说道:“是啊,是啊,确实很有点特别,有人告诉我说有个王朝藏在里面呢……”他赶紧刹车,因为他几乎将“……就像鼻涕一样”也说出来。   这长长的三年里,瞎眼的格哈尼一直站在这条床单旁边,微微笑着,笑了又笑,笑了又笑,他这会儿又神秘地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容也映到了摔跤选手的嘴唇上。      与此同时,船夫塔伊却莫名其妙地决定从此不再盥洗了。这个山谷里到处都是淡水湖泊,就是最穷的人也能够(并且确实)以讲究清洁而自豪,可是塔伊却决定让自己身上变得臭烘烘的。这三年来,他从不洗澡,大小便过后也不洗手。他几年来穿的衣服既不换也不洗;冬天来到的时候,他唯一的让步就是在破睡衣外面披上那件外套。在最冷的时候,他照克什米尔的风俗,在外套里面带个小煤暖炉取暖,一用这东西他身上的臭气更加冲鼻子了。他老是坐在船上,任船从阿齐兹家门口漂过,他身上那股臭气漂过小花园,一直冲到屋子里来。花儿给熏死了,栖息在阿齐兹老爸窗台上的鸟儿飞走了。塔伊自然丢掉了活儿,尤其是英国人都不要这个臭屎缸一样的船夫给他们摆渡。湖畔流传着说,老头突然臭气熏天,熏得他老婆都快发疯了,她向他讨个说法,他回答说:“去问那个外国留学的大夫,那个小子,那个德国人阿齐兹吧。”那么,他是不是故意要同大夫那特别灵敏的鼻孔作对呢(在使人麻醉的爱情的作用下,鼻孔预感到危险时发痒的能力已经不那么灵了)?或者是采取以不变应万变的方式以抗议海德堡来的大夫出诊箱的入侵呢?阿齐兹有一回直截了当地问那老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塔伊只是朝他呼了一口气,接着就划船走了。那口气几乎叫阿齐兹当场晕过去,它简直锋利得像斧子一样。   在1918年,没有鸟儿做伴的阿齐兹大夫的父亲在睡梦中去世了,由于阿齐兹事业十分发达,他母亲原本可以把那家宝石铺子盘给别人的,这会儿丈夫死了,她觉得总算得到解脱,可以过几天清闲日子了,却不料她自己也很快病倒,结果替丈夫服丧的四十天还没有满,她也跟着去了。因此,当战争结束印度团队回国时,阿齐兹父母双亡,成了个一无牵挂的人 - 不过他的心却掉到了一个七英寸大小的窟窿里。   塔伊的举动起了破坏的作用,它毁掉了阿齐兹大夫同湖中水上人家的良好关系。他小时候经常同卖鱼的女人呀、卖花的呀随便闲聊,但如今却发现人们总是很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去问那小子,问阿齐兹那个德国佬。”塔伊已经替他加上个外国佬的恶名,这样的人不能完全信任。他们并不喜欢那个船夫,但他们也觉得他身上的变化更令人揪心,这种变化显然是大夫造成的。阿齐兹发觉穷人不信任他,甚至排斥他;他很是伤心。他现在明白塔伊的意图了。那老头想要把他赶出山谷。   中间开洞的床单的事情也流传出来。那几个女摔跤手显然不像她们表面上那样管得住自己的嘴巴。阿齐兹开始注意到人们对他指指点点的,女人常掩着嘴巴咯咯地笑……   “我已经决定就在塔伊面前认输了,”他说。三个女摔跤手(两个举着床单,另一个守在门边上)赶紧竖起耳朵想听他要说什么,尽管她们耳朵里塞了棉花球。(“是我让父亲叫她们塞的,”纳西姆告诉他,“这一来这几个多嘴的家伙就没法嚼舌头了。”)纳西姆的眼睛从窟窿里往外看,睁得从来没有这样大过。   ……几天前,他也是这样瞪大了眼睛,那天他在城里街上走,看到冬天末班汽车到了,车身上漆着些五颜六色的标语 - 在前面是“蒙真主许可”几个绿色的字,底色是红的;在车身后部蓝色背景上几个黄色的字是“感谢真主!”,还有几个放肆的紫红色的字“对不起,再见!” - 他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尽管那人脸上全是皱纹,眼睛下部全是黑圈,他还是认出来了,来人是伊尔瑟?卢宾……   最近,地主格哈尼就让他跟三个耳朵里塞棉花的保镖一起待在房里,“交谈几句,大夫和病人之间只会越来越推心置腹。我现在明白这一点了,阿齐兹先生 - 请原谅我从前老在一边打扰。”最近,纳西姆的话也越来越多了:“你这是什么话呀?你是个男子汉呢还是个老鼠?就因为一个臭得要命的船夫要离开老家?”……   “奥斯卡死了,”伊尔瑟坐在他母亲的座位上,一边啜着酸橙汁,一边告诉他,“死得像是在演喜剧。他去跟士兵讲话,叫他们不要当炮灰,这个傻瓜真以为当兵的会放下武器散掉。我们从窗户里面看着他,我暗暗祈祷他们不要把他踩死。这一团人那时已经学会了齐步走,你没法认出他们来。就在他走到检阅场对面的街角时,他绊到自己鞋带上,跌倒在街心当中。参谋的汽车撞上了他,他死了。他鞋带老是系不好,这个笨蛋”……说到这里钻石般晶莹的泪珠凝结在她的睫毛上……“就是他这样的人给无政府主义带来了坏名声。”   “好吧,”纳西姆让了步,“那么,你可以有机会找个好工作了。阿格拉大学,那学校很有名啊,别以为我不懂,大学里的大夫!……很好听啊。要是你去那儿,那就是两码事了。”窟窿里的眼睫毛垂了下来。“自然,我是会想你的……”   “我在恋爱,”阿达姆?阿齐兹告诉伊尔瑟?卢宾。过了一会儿又说,“……因此我只是透过床单上的窟窿里看见她,每次身上一个部位,我发誓,她的屁股羞得发了红。”   “他们一定在这里空气中放了些什么东西,”伊尔瑟说。   “纳西姆,我找了个工作,”阿达姆兴奋地说。“今天来信了,从1919年4月开始。你父亲说他可以替我把房子和宝石店盘出去。”   “好极啦,”纳西姆噘着嘴说,“那么我现在只好另找一位大夫了,也许还得去找那个啥都不懂老太婆来吧。”      “原本应该我家里人来的,”阿齐兹大夫说,“因为我父母双亡,现在我只好自己来了。我还是来了,格哈尼先生,第一回不是您找我来,我不是来看病的。”   “好小伙子!”格哈尼拍拍阿达姆的背脊说。“自然你必须得娶她,我要给她最好的嫁妆!开销多大都没问题!婚礼要是全年当中最豪华的,噢,这是肯定的,当然!”   “我走了不能把你撇下来,”阿齐兹对纳西姆说。格哈尼说:“不要再来这样的表演!再也不需要床单这个蠢玩意儿了!你们这几个,把床单放下来,现在是年轻的情人了!”   “终于等到了,”阿达姆?阿齐兹说,“我终于瞧见你整个人了。可是我得走了,我得出诊……有个老朋友住在我那儿,是德国来的一位好朋友。我得去告诉她,她一定会为我们俩高兴的。”   “不,阿达姆少爷,”他的挑夫说,“打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没有看见伊尔瑟太太,她雇了老塔伊的船到湖上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塔伊温顺地低声咕哝,“能被您这样一位大人物召进府来,真是给我很大的面子呀。先生,那位太太雇我,趁湖上还没有封冻的时候载她去莫卧儿花园。那位太太安静得很,大夫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讲。所以我这个老傻瓜只好自顾自想一些无聊的小事儿,突然我抬头一看,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先生,凭我老婆的脑袋发誓,我在座位后面划船,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相信我这个可怜的老船夫吧,您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阿达姆少爷,”老挑夫插嘴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她桌子上找到了这个纸条。”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阿齐兹大夫瞪着塔伊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老是要搀和到我的生活当中来,有回你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你说有些外国女人就要到这里来投水自尽。”   “我说的吗,先生?”臭烘烘的塔伊大吃一惊,装出啥都不知道的样子。“您太难受了,弄得脑袋有点不正常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呢?”   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用水草裹好,几个面无表情的船夫挖了个坟将她埋起来,塔伊又来到小船停泊的码头上,气味臭得像是一头患了痢疾的阉牛,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逢人便说:“想想看,竟然怪到我的头上!把他那些浪荡的欧洲女人弄到这里来,她们跳湖自杀,还要怪我不好!……我问他,他知道怎样才看得住吗?对啦,问问他,问问阿齐兹这小子!”   她留了个条子,上面写着:“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不予置评;这些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陈谷子烂芝麻,由于匆忙,再加上感情激动往往说得不清不楚的,应该由别人来评论。我现在就直说吧,1918至1919那个漫长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塔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很厉害的皮肤病,有点类似欧洲人所谓的瘰疬。但是他不肯去找阿齐兹大夫,只是找了个用顺势疗法的土医生看了看。还是在3月份,湖面开冻时,在地主格哈尼家里的地上支起一个大帐篷,在里面举行了婚礼。婚约使阿达姆?阿齐兹得到一笔可观的钱,使他能够在阿格拉买一幢房子。应阿齐兹大夫特别请求,嫁妆中还包括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这对新人坐在平台上,脖子上挂着花环,天气很冷,来宾们排队走过,往他们怀里扔卢比。那天夜里我外公把开洞的床单铺在新娘和他身子底下,第二天一早,床单上有三滴血,形成一个小三角形。早上床单展示给人看了,在完婚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地主雇的一辆豪华轿车开来,接我的外公外婆到阿姆利则去,他们到那儿再去换乘边境邮政列车。群山簇拥着目睹我外公离开故乡。(他是会回来的,只有一次,而且没有再离开。)阿齐兹仿佛看见了一个老船夫站在那儿看他们动身 - 但那很可能是一阵错觉,因为塔伊病了。座落在商羯拉查尔雅山顶上那个气泡一样的庙宇 - 穆斯林人喜欢称它为“塔科特-埃-苏莱曼”,意思是“所罗门的座位” - 对他们的离去毫不关心。汽车向南行驶,沿路是冬天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和连绵起伏的白雪皑皑的藏红花地,车后行李仓里放着那只旧皮包,皮包里面除了别的东西之外,还有听诊器和那条床单。阿齐兹大夫觉得在他心窝里面有一种类似于失重的感觉。   或者说是坠落的感觉。   (……这会儿我要扮演鬼魂的角色。我九岁了,全家人 - 包括父亲。母亲、铜猴儿和我自己都住在阿格拉外公家里,孙儿们 - 我也在其中 - 按照习俗准备在新年演一场戏;我在戏中担任鬼魂的角色。因此 -为了在正式上演之前保密 - 我也暗中在家里东翻西寻,到处寻找演鬼魂的化装。我外公出诊去了,我在他的房间里,就在小橱顶上放着一个旧箱子,箱子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但箱子没上锁。瞧,就在箱子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仅是条床单,而且连中间的洞都开好了!它就放在箱子里这个皮包里面,上面放着一个旧听诊器和一支长霉的维克斯牌鼻通……在我们演出时这条床单确实引起了轰动。我外公一眼看到它之后,大喝一声站起身来。他冲到台上,当着大家的面把我这个鬼魂的化装剥掉了。我外婆的嘴紧紧地抿着,连嘴唇几乎都看不见了。他们两人之中,一人以一个早已被人忘却的船夫的声音大声把我教训了一顿,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抿紧嘴唇,就这样,我这个可怕的鬼魂转眼间成了个哭哭啼啼的闯祸胚。我掉转身就逃,跑到了一小块麦田里,不明白究竟闯了什么祸。我坐在那儿 - 也许就是纳迪尔汗曾经坐过的那块地方!- 坐了几个钟头,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我再也不去打开那个禁止别人动的箱子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有点愤愤不平,因为它既然不让人动,那么先就应该锁起来才是。不过,从他们的愤怒中我明白了,为了某种个缘故,那条床单确实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      博多跑来打断了我的思路,她给我端来了晚饭,可又不让我动,以此来向我进行讹诈:“好吧,就算你不怕把眼睛弄坏,整天写啊涂的,你至少也应该念给我听听啊。”见到晚饭来了,我心里正在高兴呢 - 但也许我们的博多会有点用处,因为你总没法不让她批评一番。她特别恼火我对她的名字说的那几句话。“城里人,你懂得个啥呀?”她嚷道 - 手在空中一劈,“在我那个村子里,起名叫做牛粪女神并没有什么坍台的。你马上写下来,就说你错了,完全错了。”按照我的莲花的愿望,我在下面插进短短一段有关牛粪的赞歌来。   牛粪,滋养了土地,使庄稼生长!牛粪,在它新鲜潮湿的时候拍成薄煎饼似的形状,卖给乡下人造房子,他们用来糊在泥土房子的墙上,起到保护和加固的作用!牛粪从牛的肛门里出来,它很能说明为什么牛会具有这种非凡的神圣地位!哦,对啦,我是错了,我承认我怀有偏见,毫无疑问,这是因为我的鼻子太尖,确实容不得它那种令人遗憾的气味 - 取名为“管牛粪的”又是多么妙不可言,多么难以形容地可爱啊!   ……1919年4月6日,圣城阿姆利则到处可以闻到(值得大书特书,博多,简直妙不可言!)粪的臭气。也许这种(美妙的!)臭气并没有得罪我外公脸上的那个鼻子 - 归根到底,就像上面所说的,克什米尔的农民用它来糊墙啊。就连在斯利那加,也经常可以见到推着小车卖圆圆的牛粪饼的小贩。但那是干的,没什么气味,是有用处的。而阿姆利则的粪则是新鲜的,而且(更糟糕的)是多得要命,也不全是牛粪。那里面既有行驶在城里各个矿井之间的大大小小的马车上的马的排泄物,还有骡子和人和狗行方便的产物,各种粪便不分彼此地混和在一起。当然也有牛的,这些神牛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游荡,每头牛占据了一定的地盘,就在那里拉屎拉尿以表明此地不容侵犯。苍蝇啊!简直成了头号公敌,它们嗡嗡地在一堆堆冒着热气的粪便上飞来飞去,像传播花粉一样,愉快地享用这些天赐的美味。城里的居民也拥了出来,就像苍蝇那么忙碌。阿齐兹大夫站在旅馆房间的窗前,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有个戴口罩的耆那教徒③走了过来,边走边用一把树枝编的扫帚扫面前的人行道,免得踩死蚂蚁,甚至苍蝇。街头一个卖小吃的小车散发出香甜的烟味。“热的油炸卷,热的油炸卷!”一个白种女人正在街对面一家铺子里买绸子,几个带着头巾的男人色迷迷地望着她。纳西姆 - 这会儿叫纳西姆?阿齐兹了 -头痛得厉害,老毛病重新发作,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可是她离开故乡那安静的山谷后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强烈的震撼。她床边上放着一壶新鲜的酸橙汁,不住喝着。阿齐兹站在窗前,呼吸着城里的空气。金庙的塔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但他的鼻子痒了起来,这里有什么地方不是很对劲。   我外公右手的特写镜头:指甲关节手指都比一般要大。靠外面一侧生着一簇簇的红色汗毛。大拇指和食指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一张厚纸片。长话短说:我外公手里拿着一份传单。这是他走进旅馆门厅时有人硬塞到他手里的(我们切换到一个远景镜头 - 孟买人没有谁不懂得一些基本的电影术语的)。小顽童从旋转门里溜了进来,勤杂工追了上去,只见传单洒得一地。他们在门厅里发疯似地追逐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应该给保安的手一个特写镜头了,因为它的大拇指和食指也紧紧捏着,中间只是夹着那个小顽童的耳朵。只听见这个贫民窟里出来小孩嘴巴里骂出一连串的脏话,可是我外公还是把那张传单留下来了。这会儿,他从窗外望去,看到对面墙上也有这句话,还有在清真寺旁的光塔上,以及小贩手下夹着的用大号黑字体印刷的白报纸上。传单报纸清真寺和墙上都写着:“罢市!”这话的真正意思是,保持静默哀悼一天。但这是圣雄处于鼎盛状态之中的印度,就连语言都服从甘地的命令,在他的影响之下,这个词儿获得了新的意义。“4月7日 - 罢市”,清真寺报纸墙壁和传单上都这样写着,因为甘地已经命令全印度在这一天停止一切活动,以和平的方式来抗议英国人赖在这儿不走。   “真弄不懂,又没有死人,要来哀悼什么,”纳西姆柔声叫道。“火车干吗不开了?我们还要耽搁多久呀?”   阿齐兹注意到街上走来一个士兵模样的青年,他想 - 印度人为了英国去打仗,他们当中有这么多人出国见过了世面,而且在外国受训,要让他们回到原先的世界是很不容易的。英国人犯了错误,想要使时光倒转。“通过罗拉特法④是不对的,”他低声咕哝。   “什么罗拉特呀?”纳西姆抱怨着。“对我来说这全是废话!”   “禁止政治骚乱,”阿齐兹解释说,重又思考起来。塔伊曾经说过:“克什米尔人就不一样,例如,都是些胆小鬼。把枪交到克什米尔人手里,他永远也不敢扣动扳机 - 你得等枪自动开火才行。我们不像印度人,老是打仗。”阿齐兹心里想到塔伊,并不觉得自己是印度人。毕竟,严格地讲,克什米尔并不是印度帝国的疆土,而是一个独立的土邦。他无法断定传单清真寺墙壁报纸上号召的罢市是不是也应该有他的份,即使他现在也是在被占领的领土上。他从窗口转过身去……   ……看着纳西姆哭泣着把头埋到枕头里去。自从他们结婚第二夜他要她稍微动一动,她就一直在哭。“往哪里动?”她问。“怎么样动?”他弄得很尴尬,便说:“我的意思是,只是像女人那样,动……”她惊恐万状地尖叫起来。“天哪,我嫁了个什么样的人呀?我知道你们欧洲回来的男人。你们找可怕的女人,然后想让我们这些姑娘变得跟她们一样!听着,大夫先生,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可决不是那些……说出来难听的女人。”这是一场我外公永远没有打赢的战争,它为他们的婚姻定下了调子,这场婚姻很快就发展成一个炮火不断杀伤性很大的战场,在这种战争的蹂躏之下,躲在床单后面的姑娘和不善言辞的大夫很快就成为令对方感到陌生的人……“现在怎么啦,老婆?”阿齐兹问。纳西姆面孔埋在枕头里。“还能有什么?”她瓮声瓮气地说,“是你,还有什么?你是要我光着身子走到陌生男人面前去。”(他跟她说过不要老是足不出户。)   他说:“你的衬衫把你从脖子到手腕再到膝盖都遮得好好的,你下身穿的宽松裤一直遮到了脚踝,没有遮住的只有你的两只脚和面孔。老婆,难道你的面孔和脚都是淫秽的吗?”但她还是抱怨:“他们看见的会多得多!他们会得看见深藏在我内心的羞耻!”   这时候出了件事故,这件事故使我们进入到红药水的世界里……阿齐兹气得再也忍受不住,他从他妻子的手提箱里把她所有的面纱都拿了出来,扔进到一个洋铁皮的废纸桶里,桶上面还画着那纳克古鲁⑤的画儿,点火把它们烧了。使他大吃一惊的是,火焰直往上窜,把窗帘烧着了。一看到廉价的窗帘着了火,阿达姆连忙冲到门口,大声呼救……挑夫啊客人呀洗衣妇呀涌到房间里,用抹布呀毛巾呀还有别人换洗的衣服呀来扑窗帘上的火,水桶也拿来了,火扑灭了。纳西姆缩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大约有三十五个锡克人、印度教徒和不可接触的贱民拥到满是烟雾的房间里来。最后等到大家离开之后,纳西姆只说了两句话,随后嘴唇就紧紧闭上,再也不肯开口。   “你是个疯子,我还要酸橙汁。”   我外公打开窗户,转脸对他的新娘。“要过一会儿烟才会散掉,我要出去散散步,你去不去?”   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闭着;只是脑袋用力一摇表示“不去”。我外公独自到街上去了。他临走时扔下一句话:“别再去念叨做克什米尔的好姑娘啦,想一想怎样做个现代的印度女人吧。”   ……这时在军队驻地英军司令部里,一位名叫R. E. 达厄的准将正在给胡须上蜡。      这是1919年4月7日,在阿姆利则,圣雄的伟大计划给扭曲得不成样子。商店关了门,火车站也关起来了,但这会儿骚乱的人群却破门而入。阿齐兹大夫手上拿着皮包,到街上去参加救援。街上可以见到被踩伤的人,他包扎伤口,给他们尽量涂上红药水,这使他们显得更是血淋淋的,但至少可以消消毒。最后他回到旅馆时衣服上到处都是红药水迹,纳西姆大惊失色了。“快让我来,快让我来,真主啊,我嫁了个怎么样的男人啊,他到贫民窟里跟那些流氓打架去!”她忙着用药棉蘸了水给他擦洗。“我真不懂,你干吗就不能做个体面的大夫,像常见的那样只是去治一些大病就行了?噢,天哪,你浑身是血!坐下,坐下来,至少让我来给你洗一洗!”   “这不是血,老婆。”   “你以为我没长眼睛,是吗?你受了伤,怎么还要骗我呢?连你老婆都不能来照顾你吗?”   “这时红汞,纳西姆,红药水。”   纳西姆拿衣服呀,开水龙头呀,正忙得不可开交,她 呆住了。“你是故意这样做的,”她说,“故意来出我的洋相,我不傻,我读过几本书呢。”      这是4月13日,他们还在阿姆利则。“事情还没有完结,”阿达姆跟纳西姆说。“你瞧,我们不能走,他们还可能需要大夫。”   “那么我们只好坐在这儿等世界末日降临了?”   他擦了擦鼻子:“不用,恐怕不用那么久。”   那天下午,街上突然全是人,大家都朝同一个方向奔去,对达厄新颁布的戒严令不理不睬。阿达姆告诉纳西姆说:“一定是策划好了去开会 - 会跟军队有麻烦了,军方禁止集会。”   “你干吗非去不可呢?等着他们来叫不行吗?”   ……场地可能是荒地,也可能是公园,反正只要有空地就行。阿姆利则最大的一个场地叫做贾利安瓦拉巴格。这地方没有草,到处是石头罐头玻璃和其他的东西。要到那里,你先得穿过两座大楼之间一条很窄的弄堂。在4月13日,成千上万个印度人朝这条弄堂涌去。“是和平抗议,”有人告诉阿齐兹大夫。他被人流拥着,来到了弄堂口。右手拿着海德堡的皮包。(没必要用特写镜头了。)我知道,他心里很是害怕,因为他的鼻子从来没有这么痒过。但他是个受过正规训练的医生,他把一切置之度外,走进场地里。有人正在情绪激昂地演讲,小贩们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卖炒豆子和糖果,空气当中满是灰尘。就我外公所见,似乎并没有什么流氓闹事的。一群锡克人在地上铺了块布,围坐在边上吃东西。空气中仍然弥漫着粪便的臭气。阿齐兹挤到了人群中间,就在这时R. E. 达厄准将带着五十名精锐士兵来到了弄堂口。他是阿姆利则戒严司令 - 反正是个重要人物,他上了蜡的胡子尖笔直,更是神气活现。就在这五十一个人沿着弄堂走来时,我外公的鼻子越发痒了起来。这五十一个人走进场地,各就各位,达厄右边二十五个,左边二十五个。阿达姆?阿齐兹的鼻子痒得实在受不了,他再也没法注意周围发生的一切了。就在达厄发布命令时,我外公打出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啊啊啊 - 齐齐齐!”随着这个喷嚏,他人往前一耸,再也站立不稳,便随手倒了下去,就此救了自己一命。他的“大夫出诊箱”摔开了,瓶子啊、搽剂啊、针筒啊散落在尘土里。他拼命在人们脚边扒拉,急着要把他的东西抢出来,免得被人踩扁。接着便响起了格格的声音,就像冬天人牙齿冻得咯咯打战的声音一样,有人倒在他身上,红色的液体流到了他的衬衫上。有人在叫喊在哭泣,那奇怪的格格声继续在响。像是有更多的人站立不稳,摔倒在我外公身上。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背会不会给压断。他的胸部压在皮包的扣子上,压出一片青紫来,这块伤太严重太神秘,直到多年之后他在商羯拉查尔雅山或者塔科特-埃-苏莱曼去世时仍然没有消掉。他的鼻子里给一瓶红色药丸给堵住了。格格的响声停了下来,接着是人们和鸟儿的吵闹声,交通噪声似乎一点也没有。达厄准将的五十名士兵收起手中的机关枪走掉了,他们向手无寸铁的人群总共打了一千六百五十发子弹。其中一千五百十六发击中了目标,挨枪子的人非死即伤。“打得好,”达厄跟手下人说,“我们干得很不错。”      那天夜里我外公回家时,我外婆极力想要做个现代女人,让丈夫高兴高兴,因此,看到丈夫进门,她头发丝也没有动一动。“我看你又把红药水打翻了,真是笨手笨脚的,”她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   “这是血,”他说,她晕了过去。他用了一点嗅盐把她弄醒,她一醒便问:“你伤着了吗?”   “没有,”他说。   “可是老天,你究竟到哪儿去了呀?”   “简直是地狱,”他说,在她的怀里发起抖来。      我承认,我自己的手也发起抖来;这倒不全是因为我写的题材,而是因为我注意到在我的手腕上,就在皮肤底下,出现一条细细的裂口,就像头发丝那样……没关系。我们人人迟早都得死。所以让我用未经证实的消息来收尾吧,那是同船夫塔伊有关的,据说自从我外公离开克什米尔后不久,他的瘰疬就好了,一直到1947年才去世。据传印度和巴基斯坦争夺他的山谷这件事使他怒火中烧,他于是步行到查谟去,专门为了站在交战双方之间,向他们宣讲自己的观点。他要说的是:克什米尔是克什米尔人的。自然,他们开枪打死了他。奥斯卡?卢宾要是活着的话,很可能会称赞他演讲的姿势;R. E. 达厄要是在场的话,很可能会表扬打死他的士兵枪法很准。   我得上床去了。博多在等我呢,我需要暖和暖和了。 ① 英语成语中有“占着马槽的狗”的说法,与汉语中“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基本相仿。 ② 见《一千零一夜》。 ③ 耆那教,于公元前6至5世纪在印度与佛教同时兴起,反对祭祀,戒杀生,实行苦行主义。 ④ 罗拉特法(Rowlatt Act),英国殖民政府于1919年通过的对人民群众进行压制的法案。 ⑤ 那纳克(1469-1539?)印度锡克教始祖,古鲁意为导师或领袖。 第一部第三章 刘凯芳译 吐痰入盂 请相信,我正处在分崩离析之中。 我这不是比喻,这也不是一段耸人听闻、故意叫人摸不透的开场白,其可鄙的目的,只是为了获得怜悯。我的意思很简单,那就是我就像一把旧水壶一样浑身上下都是裂缝 - 我这可怜的身体,怪里怪气,一点也不可爱,受到历史太多的打击,上上下下都有东西往外直冒,手指被门轧断,脑袋又被痰盂打破,我的身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痕。总而言之,我确确实实是在分崩离析,目前这一过程虽然很慢,但已经有迹象表明分裂的速度正在加快。我只是请你相信(我已经深信不疑了)最终我会碎成(大约)六亿三千万个无名的而且一定会被遗忘的尘土似的微粒。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决定要在这张纸上把一切写下来,以免遗忘。(我们这个民族善于遗忘。) 有一些恐怖的时刻,但它们都过去了。恐慌就像是吐着气泡的海兽升上来吸气,在海面上翻滚了一阵,最后又潜入深海之中。重要的是我得保持平静。我嚼着槟榔果,朝一个廉价的铜碗吐过去,玩着“吐痰入盂”这个古老的游戏。这是纳迪尔汗的游戏,他是从阿格拉的一群老头那里学来的……如今你可以买到“火箭蒟酱卷[1]”,它就像那会将牙龈染得通红的槟榔糊一样,叶子里裹的东西含有令人愉快的可卡因。但那会是使人上当的。 ……从我面前的纸张上升起了一阵酸辣酱的气味,那是不会错的。因此,让我别再这么含糊下去了吧。我,萨里姆?西奈,拥有从古至今最为灵敏的嗅觉器官,将我的后半生用在了大规模调制辛辣调味品上。可是这么一说,你会吃惊得目瞪口呆,“搞烹饪的?”你会说, “只是个厨师?这怎么可能?”但是,我得说,能如此熟练地掌握烹饪和语言的多种技能实在难得,但我做到了。你大惑不解,但是,你瞧,我可不是你雇的那种二百卢比一个月的烧饭师傅,而是自己开厂,在我个人所有的霓虹女神桔黄和翠绿的灯光下干活。归根结底,我的酸辣酱和酱油同我夜里乱涂乱抹有关 - 白天在酱缸之间,夜里在那些床单当中,我把时间都用在腌制保存上面。记忆同水果一样,被腌制起来,免受时间的腐蚀。 可是博多又来到了我身边,硬是要把我拖回到线性叙述的世界里,也就是“接下来出了什么事情”这样一个大千世界里。“照这样的速度,”博多埋怨说,“你得花整整二百年才能把你出生的事情讲完。”她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臀部漫不经心地朝我这边扭过来,不过她骗不了我。我知道她尽管一再反对,但其实是入了迷。我的故事使她好奇得要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此她突然不再跟我罗嗦要我回去,要我多洗洗澡,要我把全是醋迹的衣服换掉,要我把这家整天飘着香料气味的暗暗的酱菜厂放手掉,哪怕暂时放一放也好……这会儿我的牛粪女神索性在这间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支起一张小床,并且在两个烧得黑黑的煤气灶上煮东西给我吃,让我在活动台灯的灯光底下写作,只是偶尔打断我,劝我说:“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你写到老死也还没有说到生出来的事呢。”我尽力将一个成功的说故事人理应感到的自豪压制下去,力图开导她:“事情 - 甚至连人也一样 - 常常是互相渗透的,”我向她解释,“就像你烧煮时候的香味。比方说,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就一直渗透到老阿达姆心中,并且一直像个污水坑似地待在那儿,直到他见到了真主。同样,”我拖长了声音认真地说,“往事也点点滴滴地渗入到我心中……所以我们不能对它置之不理……”她耸耸肩膀,使她的胸脯可爱地一起一伏的,又打断了我的话。“依我看,像这样讲你一生的故事,简直是发疯,”她嚷道,“你连你父亲怎样见到你母亲都还没有提到呢。” ……博多肯定也渗透到我的心里。随着历史从我这个全是裂缝的身体里喷薄而出,我的莲花不声不响地渗透进来,这其中有她务实的态度,她那似是而非的迷信观念,她对神话传奇那种自相矛盾的爱好 - 因此,我下面来讲一讲米安?阿布杜拉之死的故事就恰到好处了。那注定要倒霉的哼哼鸟,是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博多是个大方的女人,因为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她总是待在我身旁,虽然我没法帮她多少忙。对啦 - 在我开始讲纳迪尔汗的故事之前我再要提一下 - 我没法像个男人。尽管博多施展出各种各样的本领和技巧,我还是没法渗到她身体里去。她把左脚放在我的右脚上,用她的右腿勾住我的腰,抬起头凑到我脸上,柔情地低声撩我。她还凑在我耳朵上说:“现在你东西写完了,让我们瞧瞧有没有办法叫你另一支铅笔也管用!”尽管她试了又试,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我还是没法吐到她的痰盂里面去。 忏悔得够了。还是向博多的“接下出了什么事情”的压力屈服,同时记住能为我所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现在就从红药水跳到1942年来吧。(我也急着想让我的父母快点儿见面。) 似乎是这么一回事:那一年晚夏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大夫染上了一种极其危险的乐观毛病。他骑着自行车在阿格拉到处转游,嘴里刺耳地吹着口哨,尽管吹得不好,可他是满心快乐。染上这种毛病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因为尽管政府当局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它扑灭,但那一年这种恶性的疾病在印度全国各地爆发了,必须采取强硬的措施才有可能防止它失控。在康瓦里斯路路口的卖蒟酱卷的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儿一边嚼着槟榔,一边怀疑这是个骗局。“我已经活了两辈子那么长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说道,由于那么多的年头在他的声带周围互相摩擦,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旧收音机那么吱吱咯咯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许多人在这样糟糕的时候这么快活,真是鬼迷心窍了。”那确实是一种生命力很强的病毒 - 照理说单是天气对它的繁殖就很不利,因为雨已经显然不会来了。地面迸裂,路边全是尘土,有几天连十字路口的柏油路面都裂了宽宽的口子。在蒟酱卷铺子里嚼槟榔的人谈起预兆来,他们一边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让自己消消气,一边猜测不知有什么怪物会从地上的裂口里面冒出来。他们提到了无数个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只有天晓得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有天下午,一个锡克人从自行车修理铺子里出来,显然是因为天热,便把头巾从头上脱掉,这时他的头发却无缘无故地突然直直地竖立起来。更烦人的呢,是缺水缺到了这种程度,连送牛奶的都找不到干净水来兑到牛奶里去了……远处,又在打一场世界大战。在阿格拉,天气越来越热。但是我外公还是吹着口哨。在这种环境底下他还这样吹口哨,蒟酱卷铺子里的老头儿觉得很是糟糕。 (我呢,也同他们一样,吐着痰,不受裂缝的影响。) 我外公双脚跨在自行车上吹着口哨,那只皮包就夹在后架上。尽管他鼻子有点难受,他还是噘着嘴唇。尽管已经过去二十三年了,他胸口那块青紫的伤痕还是不退,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好兴致。空气从他嘴唇间冲出来,变成了声音,他吹的是一首德国的老歌《圣诞树》。 传染性的乐观病起源于一个人,他的名字米安?阿布杜拉只有记者才使用。对其他的人来说,他是哼哼鸟,这种动物不可能不存在。“变戏法的成了魔术师,”记者写道,“米安?阿布杜拉出身于德里著名的江湖艺人的聚居区,如今却成为印度千百万穆斯林人的希望。”哼哼鸟是自由伊斯兰协会的创始人、主席、统一者和推动力。1942年,在阿格拉的阅兵场上竖起了帐篷和检阅台,自由伊斯兰协会的第二次年会要在这儿举行。我外公这年五十二岁,由于年龄和其他的烦恼事情,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在他路过阅兵场时又吹起了口哨。这时候他骑着自行车绕过街角,喜气洋洋地拐来拐去,从牛粪和小孩子当中穿行……在另外一个时间跟地点,他告诉他的朋友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说:“我本来只是个克什米尔人,算不上真正的穆斯林。可那天我胸口上挨了这么一下,它使我变成了印度人。我仍然算不上是真正的穆斯林,但我全心全意支持米安?阿布杜拉,他的奋斗也是我的事。”他的眼睛仍然像克什米尔的天空那么湛蓝……他回到家里,尽管他眼睛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色,但不吹口哨了。因为在院子里面,带着一大群恶狠狠的鹅一起等候他的是我外婆纳西姆?阿齐兹那气鼓鼓的面孔。他当初一片一片地爱上了她是个错误,如今这一片片的东西已经合成一气,成为一个可怕的人物。她一直有一个古怪的称呼,那就是母亲大人。 她已经过早地显老,身子也发福了,脸上有两个大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她生活在她自己建造起来的一个无形的要塞里面,由传统和坚定的信仰构成了铁桶似的堡垒。那年早些时候,阿达姆?阿齐兹专门请人来给全家人拍照,他要把照片放成真人大小,挂在客厅的墙上。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都规规矩矩地拍好了,但轮到母亲大人时她却不愿意了。结果摄影师打算趁她不备抓拍下来,但她一把夺过照相机,在摄影师脑壳上砸破了。幸亏摄影师没送命,但这一来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都找不到我外婆的照片了。无论是哪个人的小黑匣子都休想把她弄进去。对她来说,不戴面纱、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已经是足够大的耻辱了 - 要想把这件事情记录下来绝对办不到。 也许是被迫拿掉面纱,再加上阿齐兹老是要求她在他身子下面动,她决定采取守势。她在家庭内部建立的规矩是一个自卫的系统,这个系统坚不可摧,阿齐兹发动了多次劳而无功的攻势之后,只好多少在她的棱堡和工事前面偃旗息鼓,鸣金收兵,由着她像一个沾沾自喜的大蜘蛛似地统治她自己挑选的领域。(也许,那根本不是一个自卫系统,而是一种防卫她自我的方式。) 有些事情是不让她插手的,其中就有与政治有关的事件。每当阿齐兹大夫要谈谈这些事情时,他就去找他的朋友王公夫人,母亲大人气鼓鼓的,但也不是太生气,因为她明白他去看朋友也体现了她的胜利。 她的王国的两大中心是厨房和食品储藏室。前者我从来没有进去过,我只记得透过储藏室锁上的纱门看到里面谜一样的世界。里面挂着许多铁丝篮子,上面蒙着亚麻布,免得苍蝇叮,还有许多罐头,我知道里面装满了红糖和其他甜食,还有锁得好好的箱子,上面都整整齐齐地贴着方标签,还有核桃和萝卜和一袋袋的粮食,还有鹅蛋和木柄扫帚。储藏室和厨房是她的不可分割的领土,她保卫它们,寸土不让。在她怀着她最后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艾姆拉尔德姨母的时候,丈夫同她说监管厨子这种日常小事就让他来吧。她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在阿齐兹往厨房走去时,她却从里面冒了出来,手上拿着一个金属壶挡在门道上。她人很胖,又是大肚子,因此别人也就走不过去了。阿达姆?阿齐兹皱了皱眉头。“这是干什么呀,老婆?”对此我外婆回答道:“这把,叫什么名字来着,壶份量很重。只要你在这里给我逮住,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按到里面去,加上一点酸奶酪,做出,叫什么名字来着,一份肉酱来。”我也不清楚我外婆是怎么会把“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一说法用作她的主题句的,但一年年过去,它在她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倾向于将它看成是一种下意识的求助信号……是一个郑重其事的问题。母亲大人向我们暗示,尽管她又胖又大,她正在宇宙里面飘浮。你瞧,她不知道它叫什么来着。 ……在餐桌上她继续专横地统治一切。桌子上什么食物都不摆,一个盘子也没有。咖喱和陶器器皿都放在她右手边上一个矮矮的桌边桌上,她递什么阿齐兹和孩子们便吃什么。这种习惯象征着权力所在,就连她丈夫患便秘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让他自己决定吃什么东西,无论是请求或者劝告都一概无用。要塞是不可以动的,就连它的家属的身体有毛病时也不可以。 在纳迪尔汗长期隐藏的时候,在爱上了艾姆拉尔德的年轻的佐勒非卡尔和那个生意兴隆的漆布商人阿哈默德?西奈(他伤透了我姨妈艾利雅的心,因此她二十五年来一直心怀不满,最后残酷地在我母亲身上出了气)来到康瓦里斯路家里的时候,母亲大人也还是把家政牢牢地抓在手里,一刻也没有动摇过。纳迪尔汗的到来使得家里鸦雀无声,甚至在此之前,阿达姆?阿齐兹也曾经想要打破她的控制,并且为此被迫同妻子开战。(所有这一切有助于说明他的乐观毛病患得有多严重。) ……早在十年之前的1932年,他把对孩子的教育抓在自己手里。母亲大人很是不高兴;但在传统上,这是做父亲的责任,所以她没法反对。艾利雅十一岁,二女儿穆姆塔兹快要到九岁,两个儿子哈尼夫和穆斯塔法分别是八岁和六岁,最小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五岁。母亲大人悄悄地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了厨子达奥德。“他往他们脑袋灌不知道什么外国话,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的。”达奥德在罐子里面搅拌着,母亲大人嚷道:“你听见了吗,叫什么名字来着,最小的那个自称是翡翠?用英语[2],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人会把我的孩子给毁掉。少放一点土茴香在里面,叫什么名字来着,你该把心思多放在煮饭上,少去管别人的闲事。” 在教育上她只作出了一个规定,那就是宗教教育。她不像阿齐兹,因为对宗教心存怀疑而感到痛苦,她是个虔诚的信徒。“你有你的哼哼鸟,”她同他说,“但我呢,叫什么名字来着,有真主的召唤。这个声音,叫什么名字来着,总要比那个人的哼哼来得好听。”她在政治问题上发表的看法很少,这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阿齐兹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大毛拉的耳朵,将宗教导师赶出家门的事。纳西姆?阿齐兹看见她丈夫拉着那个胡子乱蓬蓬的可怜人走到花园围墙的大门跟前,吃惊得目瞪口呆。等到她丈夫的脚踢到了那位神职人员的屁股上,她大声嚷了起来,母亲大人以雷霆万钧之怒冲上战场。 “不要脸皮的男人!”她骂着丈夫,“不知,叫什么名字来着,羞耻的男人!”孩子们待在远处的后阳台上观看着。阿齐兹说:“你知道那家伙把什么来教给你孩子了吗?”母亲大人则反过来恶狠狠地问:“你什么坏事不肯做呀,就是要把灾难,叫什么名字来着,带到我们头上来,是吗?”但阿齐兹说:“你以为那是波斯草体经文?嗯?” - 一听这话,他妻子越发来了劲:“你要吃猪肉,是吗?叫什么名字来着?你想要啐古兰经,是吗?”大夫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他尖锐地反驳:“或者是《母牛》[3]当中的几段话吧?你以为是那个,对吗?”……母亲大人对此置之不理,而是达到白热化的程度:“你要不要把你的女儿嫁给德国人呀?”说了这话她停住了,几乎喘不过气来,等我外公说出他的真心话。“他是在教他们仇恨,老婆。他教他们要恨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和耆那教徒和锡克人,还有其他那些谁也弄不清楚的吃素的人。女人,你愿意你的孩子心里只会充满了仇恨吗?” “你愿意你的孩子不信真主吗?”母亲大人似乎看到大天使哲布勒伊来的军团夜里从天而降,将她这几个异教徒子女送到地狱里去。她心中地狱的画面很是生动,那地方像六月份的拉杰普塔纳那样热,人人都被逼得要学七种外语……“我发誓,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外婆说,“我发誓,你嘴里休想吃到我厨房里煮出来的东西!连一块薄煎饼也不给,除非你去请大毛拉先生回来,并且亲吻他的,叫什么名字来着,两只脚!” 从那天开始的饿饭之战几乎变成一场生死决斗。母亲大人说到做到,吃饭时连空盘子都不递给她丈夫。阿齐兹大夫立刻进行报复,他宣布外出时也决不吃饭。一天又一天,五个孩子眼睁睁地望着他们的父亲日益消瘦,而他们的母亲沉着脸守住了一碟碟的食物。“你会不会完全消失掉呢?”艾姆拉尔德兴趣十足地问,她又关心地接着说,“要是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就千万别那样做。”阿齐兹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个的坑,连他的鼻子也像是变得越来越瘦了。他的身体成了战场,每天总有一片给炸飞掉。他告诉老大,也是最聪明的艾利雅说:“在任何一场战争中,战场所受的破坏都要比交战双方来得严重,这是很自然的。”他开始坐三轮车去出诊了,三轮车夫哈姆达德也为他担心起来。 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派了使者来向母亲大人求情。“印度饿肚皮的人还不多,是吗?”使者问纳西姆?阿齐兹,她呢,恶狠狠地瞧着说话的,她这种恶毒的眼光已经出了名。她双手握得紧紧的放在膝上,一条平纹细布大围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她那没有眼皮的眼睛露出凶光,直直地盯着来人,弄得他们都不敢朝她看。他们说话的声音变得像石头那样冷漠,他们的心也变得冰冷,我外婆独自一人大获全胜,坐在房里,周围那些陌生人个个垂下了眼睛。“什么还不多,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得意洋洋地问,“嗯,也许是吧。不过,也许不是呀。” 但纳西姆?阿齐兹其实也非常担心,因为虽然让阿齐兹饿死会明白无误地证明她对世界的认识要比他高明,但她并不愿意仅仅为了一条原则而做寡妇。可是她又找不到摆脱这种局面的法子,因为她决不肯让步丢面子,她已经做到在外人面前抛头露面,我外婆是一点儿面子也不肯丢的。 “生病嘛,你干吗不生病呢?” - 艾利雅,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母亲大人进行战术撤退,说是身上疼,疼得要命,叫什么名字来着,于是卧床不起。她不在场了,艾利雅便把橄榄枝向父亲伸过去,其形状便是一碗鸡汤。两天过后,母亲大人起来了(平生第一回她不要她丈夫诊治),重新掌握大权,对女儿的决定只是耸耸肩膀予以默许,把食物递给阿齐兹,仿佛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那已经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但在1942年时,蒟酱卷铺子门口的那些老头子看到吹口哨的大夫,就格格笑着想起当年他老婆让他玩的那个几乎完全消失掉的游戏,尽管他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回来。在晚上他们互相用手肘轻轻推来推去说:“你还记得吗,那时候 -”以及“干瘪得就像晾在绳子上晒的骷髅!他甚而至于都骑不上他的 -”以及“- 听着,孩子,那个女人能做出吓人的事情来。我听说她甚至能够梦见女儿在做什么梦,弄清楚她们到底要耍什么花招!”但天快要黑了,没有人用手肘推来推去了,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他们的下巴有节奏地默不出声地移动着,接着嘴唇突然一噘,但是吐出来的并不是空气摩擦产生的声音。不是口哨,而是通红的槟榔汁,只见他们衰老的嘴唇里吐出一长股汁水,分毫不差地射到一只旧的黄铜痰盂里。接着可以听到拍大腿和自鸣得意的赞叹声,例如“哇,哇,先生!”和“简直准得不得了!”……在这些老头子身边,城里其他人也利用夜色乱糟糟地各自消遣。孩子们在滚铁环,玩卡巴迪[4],或者给宣传画上的米安?阿布杜拉画上胡子。这会儿老头儿把痰盂放到路当中,离他们蹲的地方越来越远,吐出来的槟榔汁越来越长,但是仍然命中目标。“噢,乖乖,真是棒极了!”街上的顽童在红色的水流中躲来躲去,把他们小孩子的把戏掺到吐痰入盂这个严肃的技艺当中来……但这时驶来了军部的一辆汽车,把顽童赶跑了……这时候,本城军队司令道孙准将热得难受……这时候,他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递给他一条毛巾。道孙抹了抹脸,顽童们散开了,汽车把痰盂撞翻了。中间夹着凝块的像血一样暗红色的液体在满是尘土的街上凝结起来,形状就像一只手,这只手以谴责的姿势指着王公日益消退的权力。 想起了一张霉迹斑斑的照片(也许就是那个给砸了脑袋的可怜的摄影师的作品,他那些放大到真人模样的相片,几乎送了他的命):因乐观病发烧而容光焕发的阿达姆?阿齐兹在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人握手。那人看起来脾气比较急,精神饱满,一撮白头发披在眉心,就像是个和蔼的疤痕。这就是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您瞧,大夫先生,我身子锻炼得很好。要不要在我肚子上打一拳?来吧,来吧。我的身体真是没得说的。”……在这张照片上,他的肚子给宽松的白衬衫遮住了,我外公的拳头并没有捏紧,而是被这位变戏法出身的人物握在手里。)站在他们后面温和地看着的,是库奇纳西恩的王公夫人,她患上了白癜风,这种毛病渗入到历史当中,在独立后不久大规模地爆发起来……“我是个受害者,”王公夫人低声说,尽管照片上她的嘴唇从来不会动,“是我心中跨文化关怀的不幸的受害者,我的皮肤是我精神上国际主义的外在表现。”是的,在这张照片上人们正在交谈着,这几位乐观派人物会见他们的头儿,看起来就像是会腹语的专家。在王公夫人身边 - 现在要注意听了,因为历史和家世就要会面了! - 站着一位特殊人物,大腹便便的,他的眼睛就像是一潭死水,头发长得就像是诗人。这就是哼哼鸟的私人秘书纳迪尔汗。要不是这张快照将一切定格住了,他的双脚一定是在很不安地挪来挪去。他不自然地傻笑着说:“是真的,我写了些诗……”听了这话,米安?阿布杜拉打断了他,他张开嘴巴,尖尖的牙齿闪闪发亮,声如洪钟地说道:“那是些什么诗呀!多少页没有一处是押韵的!……”王公夫人温和地说:“那么,是现代派了?”纳迪尔汗怯生生地回答:“是的。”在那个静止不动的画面中这会儿又是多么紧张啊!而在哼哼鸟开口时,其取笑的意味又是多么尖刻呀:“别去操那份心啦,艺术应该振奋人心,应该使我们想到我们光荣的文学传统!”……在他秘书的眉头是个阴影呢,还是他皱了皱眉头?……纳迪尔汗的声音从那越来越模糊的画面中传出来,低得不能再低:“我不相信有什么高雅的艺术,米安先生。是这样,很难对艺术分门别类,我的诗歌和 - 哦 - 吐痰入盂的游戏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他这样一说,王公夫人 - 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女人 - 便开玩笑说:“嗯,看来我要专门辟一个房间,给嚼蒟酱卷和吐痰入盂的人用。我有一只非常好的银痰盂,上面镶着天青石,你们大家一定要来看看,练练吐痰的本事。吐不准不要紧,就让我们吐到墙上去好了!那些至少是一些诚实的污迹。”到这里,照片的话都说完了。这时候,我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幅景象,我注意到哼哼鸟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朝门口看,就是越过照片边上我外公肩膀再往外看。历史在门外召唤,哼哼鸟急着要出去……但是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他的出现把两条线带给了我们,这两条线将会始终追随着我。一条线通往江湖艺人的居住地;另一条线讲到了纳迪尔汗那个写不押韵的没有动词的诗句的诗人和一个无价之宝的银痰盂的故事。 “你在嚼什么蛆呀,”我们的博多说,“照片怎么会说话呢?别说了,你一定太累,脑子糊涂了。”但是,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有个奇怪的本事,他能够不停地哼哼,哼得也很怪,既有点像是音乐,又不是音乐,而是很机械的声音,就像是引擎或者发电机的嗡嗡声。对这些话她立刻就照单全收了,她很有见识地说:“嗯,要是他精力这样充沛,我倒是不会觉得奇怪的。”她又专心致志地听了起来,因此我对这个话题越发来了劲,我告诉她米安?阿布杜拉哼哼声的起伏同他的工作效率有着直接的关系。他有时候哼得那么低声,你听了会牙痛,有时候他哼的声音高亢激昂得要命,人一听到阴茎都会挺起来。(“啊呀,天哪,”博多笑道,“无怪他在男人当中那么受欢迎!”)纳迪尔汗是他的秘书,他上司忽高忽低的古怪声音时时刻刻向他袭来,因此他的耳朵、下颚、阴茎不住地随着哼哼鸟的指挥而活动。尽管在生人面前阴茎勃起使他很窘,尽管老是牙痛,而且每天工作常常要二十四个小时,纳迪尔汗还是留了下来,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并不是 - 我相信 - 因为他觉得诗人有责任尽量接近事件的中心,并且将它们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下来,也不是他自己想要成名。不,而是因为纳迪尔汗在一件事情上和我外公一样,这就够了 - 他也患上了乐观的毛病。 纳迪尔汗就同阿达姆?阿齐兹,同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一样,也很讨厌穆斯林联盟(“这帮马屁精!”王公夫人用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说,就像滑雪运动员那样在八度音阶上盘旋,“都是些有既得利益需要保护的地主!他们同穆斯林有什么关系啊?他们一付下贱相去讨好英国人,替他们组织政府,因为现在国大党拒绝这样做了!”就在这年,通过了“脱离印度”的决议。“除此之外,”王公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全发疯了,不然的话他们干吗想到要把印度割裂开来呢?”) 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创立了自由伊斯兰大会。他邀请了十几个穆斯林小派别的头儿,组织了一个松散的团体,同教条色彩浓厚、维护既得利益的穆斯林联盟唱对台戏。这是一个非常成功的戏法,因为大家都来参加了。这就是在拉合尔举行的第一次大会,第二次大会将在阿格拉举行。聚集在大帐篷里的将会有农民运动、城市劳工协会、宗教团体和地区组织的成员。大会将重申第一次大会提出的决议,即要求分裂印度的穆斯林联盟不能代表广大的穆斯林。“他们背叛了我们,”大会的标语上写道,“而这会儿他们竟然声称我们支持他们!”米安?阿布杜拉反对进行分治。 在乐观毛病四处蔓延的混乱之中,哼哼鸟的保护人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从来没有提到地平线上的乌云。她从来没有指出阿格拉是穆斯林联盟的坚强堡垒,她只是说:“阿达姆,孩子啊,要是哼哼鸟想要在这里举行大会,我是不会要他到阿拉哈巴德开的。”她负担大会的一切开支,既不埋怨也不干涉。需要说明的是,这当然使她在城里树敌甚多。这位王公夫人同其他印度贵族不一样。她不去猎斑鹬,而是捐钱设立奖学金。她没有旅馆丑闻,而是投身到政治中去。这一来谣言也就传了出来:“老兄,她资助的那些学生啊,人人都知道他们除了上课以外,还有别的任务。他们在夜里到她卧室里去,她从来不让他们看见她脸上的白癜风,只是用她女巫唱歌那样的声音把他们引到她床上去!”阿达姆?阿齐兹从来不相信有女巫。他很喜欢同她的那一群学问渊博的朋友在一起,这些人的波斯语和德语说得一样棒。但对有关王公夫人的故事半信半疑的纳西姆?阿齐兹从来不同丈夫一起去王公夫人那里。“要是真主想要让人会说好几种语言的话,”她振振有辞地说,“那他怎么在我们脑袋里面只放了一种语言呢?” 因此,哼哼鸟手下那些乐观主义分子没有一个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他们玩着吐痰入盂的游戏,对地面上的裂缝视而不见。 有时候,传闻会成为事实,而且变得比事实更加有用。按照当时的传说,- 按照蒟酱卷铺子门口那帮老头子嘴里添油加醋的闲话 - 米安?阿布杜拉垮台的原因在于,他不听纳迪尔汗防止倒霉的劝阻,在阿格拉火车站买了一把孔雀毛的扇子。除此以外,在蛾眉月的那一夜,米安?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一直在工作,因此等到新月升起时,他们都是透过玻璃才看见的。“这些事情很要紧,”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到我们这个岁数,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呀?”(博多边听边点头表示同意。) 大会工作人员都在大学校园里历史系大楼的底层。阿布杜拉和纳迪尔汗这一夜的工作快要完成了,哼哼鸟的哼哼声很低,纳迪尔?汗的牙齿疼了起来。办公室墙上贴了一条标语,表明了米安?阿布杜拉最喜欢的反分裂的感情,那是伊克巴勒[5]的一句诗:“我们在哪里能找到一块对真主来说是外国的土地呢?”这会儿,刺客来到了校园里。 事实是,米安?阿布杜拉树敌太多。英国人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暧昧,道孙准将并没有在城里要捉拿他。有人敲了一下门,纳迪尔汗去开门了。六个人手执六把蛾眉月形状的尖刀闯了进来,他们穿着一身黑衣服,蒙住面孔。两个人抓住了纳迪尔汗,其余的人朝哼哼鸟走过去。 “在这时候,”嚼着槟榔的那些人说,“哼哼鸟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啊哈,那几个刺客的那话儿把他们的袍子高高顶了起来,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接着 - 真主啊,接着! - 刀子嗡嗡作响了,米安?阿布杜拉唱得更响 - 哼哼声越来越大,仿佛他从来没有好好哼哼过似的。他的身体硬梆梆的,弯弯的长刀很难杀死他。有一把刀在他的一根肋骨上折断了,但其他几把刀立刻见了红。但这会儿 - 听好了! - 阿布杜拉的哼哼声超出了人听觉的范畴,只有城里的狗才能听得见。在阿格拉大约有八千四百二十条野狗,那天夜里,肯定会有些狗正在吃东西,有些狗奄奄一息快要死去了,还有一些在交配,另外还有没有听到召唤的。这些总共加起来,就算是二千条上下吧。还剩下六千四百二十条杂种狗,所有这些狗都掉头朝大学直奔过来,有许多从城里贫民区穿过铁路线直冲过来。大家都知道这是确有其事,城里人只要不是在睡觉的,个个都看见了。它们吵吵闹闹地跑过来,就像是一支军队,后来在它们经过的路上到处散落着肉骨头、狗屎和一撮撮的狗毛……这段时间里阿布杜拉爷一直在哼哼,哼啊哼啊,刀子嗡嗡直响。听清楚了,突然一名刺客有个眼球开裂,从眼眶里蹦了出来。后来人们发现了踩碎的玻璃片,嵌在地毯上!” 他们说:“在狗冲进来时,米安?阿布杜拉已经快断气了,刀子也砍钝了……狗发疯似地跳进窗户冲了上来,窗子上玻璃已经没了,因为阿布杜拉哼哼声将它们震碎了……野狗砰砰地撞到门上,最后把木头门撞开……这一来到处都是狗,孩子!……有的缺了腿,有的少掉了毛,但大多数的狗至少还有牙齿,有些牙齿还很尖利……现在注意下面的事:那几个刺客本来没有担心会有人来干涉,他们根本没有布置人站岗,所以野狗的袭击使他们猝不及防……两个抓住没有骨气的纳迪尔汗的人被野狗扑倒在地,立刻就有大约六十八条狗咬住了他俩的脖子……后来刺客被咬得面目全非,结果没人能认出他们的尸首来。” “在某个时刻,”他们说,“纳迪尔汗从窗户里跳出来跑了,野狗和刺客都顾不上去追他。” 野狗?刺客?……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去核对一下好了。查查有关米安?阿布杜拉和他的大会的事。瞧瞧我们怎么把有关他的故事扫到了地毯底下……然后,我再来告诉你他的副手纳迪尔汗怎样在我家的地毯底下度过了三个年头。 他年轻时曾经和一位画家同住一个房间,那个画家想要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画到他的画中去,结果画儿越画越大。“瞧瞧我吧,”他在自杀前说道,“我原本是想专门画微型图画的,但是想不到得了过分夸大的毛病!”弯刀乱砍的那一夜里发生的种种事件的尺寸变得老大,使纳迪尔汗回想起和他同住的那位画家来,因为生活又一次很任性地拒绝保持它原有的尺寸,它变得极富传奇色彩,这使他很是尴尬。 纳迪尔汗那一夜在城里逃命,怎么会没有被人发现呢?我认为其原因就是他是个蹩脚诗人,因此,也就天生有办法生存下来。他一边跑,一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的身体仿佛在为自己的这种行为道歉,因为这一切似乎是廉价的惊险小说里的情节。那种书小贩在火车站叫卖,或者随着一瓶可以医治感冒、伤寒、阳痿、思乡病和贫穷的绿色药水免费奉送……在康瓦里斯路,这可是个温暖的夜晚。在一个废弃的三轮车场里有个空的火盆,蒟酱卷铺子关门了,那些老头子睡在屋顶上,做着明天再玩的游戏的好梦。一只患了失眠症的母牛嘴里懒懒地嚼着一个“红白牌”的香烟盒,从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睡在路上的人身边经过,这表明这个人一早会醒过来,因为母牛只会光顾马上要断气的人,对睡觉的人是不感兴趣的。接着它若有所思地用鼻子轻轻碰碰他,神牛是什么都吃的。 我外公那幢古老的石头大宅子是用变卖宝石铺子所得加上瞎眼的格哈尼给女儿的嫁妆买下的,它矗立在黑暗中,离路边有一段距离,说明它身价不凡。在宅子后面有个带围墙的花园,在花园门口建了间低矮的外屋,廉价租给了老哈姆达德一家和他的儿子三轮车夫拉希德住。在外屋前面有一口井,井边有牛拉的辘轳,从辘轳这边有条灌溉渠通到小片的麦田里,这些田环绕在宅子周围,一直通到康瓦里斯路边的界墙的大门口。在宅子和麦田之间有一条供行人和三轮车用的小路。在阿格拉最近三轮车代替了原来人拉的人力车,另外也还有小马车,不过生意越来越不行了……纳迪尔汗从大门口钻进来,背靠墙蹲了一会儿,撒尿时脸涨得通红。接着,他像是对自己的粗鲁行为感到难堪,他又冲到麦田里,一头钻了进去。随后就像个胎儿般地卷成一团躺了下来,太阳晒得干干的麦杆遮不住他的全身。 三轮车夫拉希德十七岁,看完电影回家。那天上午他看见两个人推着一辆矮矮的小车,上面背靠背立着两大块手绘的电影海报,宣传的是新片《加伊汉子》,主角是拉希德最喜欢的明星德夫。“德里连续五十周场场爆满!孟买连续六十三周头号巨片!”海报上宣称,“又一年轰动各地!”这是部具有东方色彩的西部片,其主角德夫身躯魁梧,独个儿管着一片牧场。牧场看来有点像是印度恒河平原。加伊汉子意思是牧牛人,德夫演的是单枪匹马地保护牛群的故事。“孤胆英雄!”手持“双管猎枪!”,悄悄地跟踪在一大群赶到屠场去的牛后面,最后打败了赶牛的,将那些神牛解救出来。(该片是给印度教的观众看的,在德里曾经引起骚乱。穆斯林联盟赶着牛群经过电影院门口去屠宰场,结果遭到了袭击。)里面的歌曲和舞蹈都很不错,还有一个漂亮的姑娘跳舞,可惜的是导演让她戴着一顶大得要命的牧童帽子,要不然还会更好看一些。拉希德坐在前排的凳子上,跟别的观众一起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他吃了两个五香三角饺,钱花得太多了些,他母亲会生气的,可是他玩得很过瘾。在他踩着三轮车回家时,练起了电影当中看到的特技骑马动作来,他将身子在一边挂下,让车子靠惯性飞下一个不大的斜坡,把三轮车当作马,模仿加伊汉子在马上躲避敌人的样子。最后他直起腰来,转了转车把,使他高兴的是车子乖乖地驶过大门来到麦田旁的小路上。加伊汉子就是用这个法子偷袭那帮赶牛人的,他们当时正坐在小树丛里喝酒赌钱。拉希德刹了刹车,跳到麦田里,“全速地”朝毫无准备的赶牛人冲过去,枪上了膛随时可以开火。就在他接近他们的篝火时,他发出了“喊杀的声音”来吓唬他们。“呀啊啊啊啊啊!”这儿离阿齐兹大夫宅子这么近,他显然没有真正大声叫喊,他只是一边跑一边拼命张大了嘴巴,不出声地喊着“砰!砰!”纳迪尔汗本来就睡不着,这回儿他睁开眼睛,只见 - “呀呀啊啊啊!” - 一个瘦小个子就像列火车似的,发疯似地朝他冲过来,一边还高声呼喊着什么 - 不过也许他是聋了,因为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他立刻站起身来,那肿得厚厚的嘴唇里刚尖叫了一声,拉希德就看到了他,不由也大叫了起来。两个人吓得一起大声嚎叫着,又同时转身就跑。两人都发现对方在跑,便随即停住了脚,隔着干枯的麦杆向对方窥视。拉希德认出了纳迪尔汗,看到他衣服撕破了,遇到了大麻烦。 “我是朋友,”纳迪尔汗傻傻地说,“我要见阿齐兹大夫。” “可是大夫在睡觉,他又不在麦田里呀。”别慌啊,拉希德告诫自己说,不要胡说!这是米安?阿布杜拉的朋友!……但纳迪尔汗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面孔剧烈地痉挛着,有话老是讲不出来,就像嵌在牙缝里面的一丝丝鸡肉似的……“我的性命,”他最后总算讲出来了,“非常危险。” 仍然充满加伊汉子精神的拉希德这时来搭救他了,他领纳迪尔汗走到宅子的一扇边门前。门闩着,还上了锁,但拉希德一拉,锁就被他拿下来了。“印度货,”他低声说,似乎这么一说,事情就解释清楚了。纳迪尔跨进门槛时,拉希德大声地凑在他耳朵上说:“先生,完全相信我好了。我以我妈发誓!我用我妈的白头发发誓。” 他又在外面锁上了。确确实实,救出了哼哼鸟的副官!……但从什么地方?从什么人手里?……哎,真实的生活有时候是会比电影更精彩的。 “是他吗?”博多有点糊涂了,她问,“是那个傻里傻气的胆小的胖子吗?他会是你的父亲?” [1]蒟酱卷,用蒌叶将槟榔、甘草及其他香料包成三角形的小叶包,放在嘴里咀嚼。嚼后液汁发红,味甘美。 [2] 艾姆拉尔德(Emerald)在英语中意思是翡翠。 [3] 原文是“The Cow”,其出处待查。 [4] 卡巴迪(kabaddi),流行于印度次大陆的一种运动,介于球和毽子之间。 [5] 伊克巴勒(Muhammad Iqbal, 1877-1938)印度诗人与哲学家。 [2] 艾姆拉尔德(Emerald)在英语中意思是翡翠。 [3] 原文是“The Cow”,其出处待查。 [4] 卡巴迪(kabaddi),流行于印度次大陆的一种运动,介于球和毽子之间。 [5] 伊克巴勒(Muhammad Iqbal, 1877-1938)印度诗人与哲学家。 (第三章完) 第一部第四章 在地毯下面 到处传播的乐观毛病就这样告一段落。一大早清洁女工走进自由伊斯兰大会的办公室时,发现哼哼鸟倒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周围都是爪子印和那几个刺客撕得粉碎的皮肉。她大叫了起来。可是,等到当局来查看过后,上头便吩咐她把房间打扫干净。她清扫出无数的狗毛,拍死了数不清的跳蚤,还从地毯底下找出一只玻璃眼球的碎片,她便去找大学的校务主管,告诉他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那么该给她长点儿工资。她也许是乐观毛病的最后一位受害者,不过这毛病在她身上时间不长,因为校务主管为人刻薄,他随即便将她解雇了。 刺客的身份永远没有查清,幕后指使者的名字也没有点出来。我外公被道孙准将的副官佐勒非卡尔少校召到大学校园里,为他的朋友出具死亡证明。佐勒非卡尔少校答应改日再到阿齐兹大夫家里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我外公擤了擤鼻子走掉了。阅兵场上的帐篷很快就不见了,就像泄了气的希望一样,大会从此就没有再开。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卧床不起,这一辈子她对自己身上的病都不当一回事,这会儿却屈服了。她卧床好几年,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和床单一样白。而这时在康瓦里斯路的老宅子里,整天进进出出的却是未来的母亲和有可能做父亲的人。瞧,博多,你马上就可以知道分晓了。 用我的鼻子(因为尽管它最近失去了能够创造历史的能力,但它却获得了其他的能力予以补偿)-朝里面闻,我至今一直能嗅出在给印度带来希望的哼哼鸟死去之后那些日子里面我外公宅子里的气氛。多年前的气味朝我飘来,那是各种各样气味混合在一起的很古怪的大杂烩,其中充满了不安,暗中发生的事情的气息同迅速发展的罗曼司的气味及我外婆的好奇心和力量的刺鼻的臭气混合在一起……就在穆斯林联盟为它的对手垮台而(自然是秘密地)欢欣鼓舞时,可以看到(我的鼻子找到了他)我外公每天早上噙着眼泪坐在他所谓的“简易便桶”上。但那并不是伤心的泪水,阿达姆?阿齐兹只是为自己的印度化而付出代价,他患上了严重的便秘,他恶狠狠地望着挂在厕所墙上的灌肠器。 我干吗侵入到我外公的隐私里面去呢?我本可以描述一下,在米安?阿布杜拉死后,阿达姆一心投入到工作中,全心全意诊治铁路边上贫民窟里的病人 -使他们免受江湖郎中的欺骗,那些骗子给病人注射胡椒水并且胡诌说油炸蜘蛛可以医治瞎眼 -同时继续在大学里当校医;我本可以详细讲述一下,外公和他二女儿穆姆塔兹之间的感情如何越来越深厚,穆姆塔兹由于肤色比较黑,母亲一直不喜欢她,但她为人温柔体贴、体质纤弱,一直得到父亲的钟爱,因为父亲内心烦恼痛苦,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贴心的女儿自然是很大的安慰;我本来还可以说明一下,他的鼻子近来如何一天到晚都在发痒。那么,我干吗要去津津乐道便秘这种事情呢?这是因为,在阿达姆?阿齐兹签发了死亡证明之后那天下午,他就在厕所里面。突然,从屋角一个巨大的旧洗衣箱里轻轻地传出了那个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的怯生生的尴尬的声音,使他吓了一大跳 -这对通便有奇效,他根本用不着从钩子上把灌肠器拿下来使用了。三轮车夫拉希德早先把纳迪尔汗由清扫工走的门引进来,藏到厕所里面,他便躲到了洗衣箱里面去。就在我外公大吃一惊、肛门括约肌突然放松之时,他的耳朵听到了箱子里请求避难的声音,声音从床单、脏内衣和旧衬衫底下传出来,再加上说话人的尴尬,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就这样,阿达姆?阿齐兹决定将纳迪尔汗掩藏起来。 这样就传来了吵架的气息,因为母亲大人想到了她的女儿,艾利雅二十一岁,黑皮肤的穆姆塔兹十九岁,漂亮轻浮的艾姆拉尔德还不到十五岁,但她的眼神要比她两个姐姐成熟得多。在城里,无论是玩吐痰入盂游戏的人或者三轮车夫,还是推电影海报小车的人和大学生,大家都把这三姐妹称之为“亭巴蒂”,也就是三盏明亮的灯……在这所宅子里面住着庄重的艾利雅,皮肤黑得发亮的穆姆塔兹和眼睛灵活的艾姆拉尔德,母亲大人怎么能让一个陌生男人住进来呢?……“你发疯了,先生,那场谋杀使你的脑子受了伤。”但阿齐兹斩钉截铁地说:“让他待下来。”在地窖里面……因为印度建造房子时最要紧的便是要设计好隐蔽的处所,因此阿齐兹的宅子里有好些大间的地下室,这些地下室只能通过地板上的活门才能进去,而地板上又铺着地毯和草垫……纳迪尔汗听到沉闷的吵闹声,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天哪(我嗅到了手掌又冷又黏的诗人的想头),这个世界发疯了……在这个国家里我们还算不算人啊?我们是畜生吗?要是我得离开此地的话,什么时候会挨刀子呢?……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孔雀羽毛扇子和隔着玻璃看到的蛾眉月,蛾眉月又变成了鲜血淋漓的弯弯的尖刀……楼上母亲大人说道:“家里全是没有出门的女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你就这样顾惜你女儿的名声吗?”这下子传来了发脾气的气息。阿达姆?阿齐兹雷霆万钧之怒爆发出来了,他没有指出将要让纳迪尔汗藏在地下,在地毯下面他几乎不可能亵渎他的女儿;他也没有说明这位动词都不用的诗人为人十分正派,要是想到有什么不轨行为的话就连他在梦中都会脸红;他并没有耐心地说理,而是咆哮着说:“住嘴,女人!这个人需要我们保护,就让他留下来。”这时一阵决不通融的气味、一片意志坚强的乌云笼罩在我外婆的头上,她说: “好吧,你要我,叫什么名字来着,住嘴。从现在起,我一个字,叫什么名字来着,再也不说了。”阿齐兹哼了一声说:“喔,该死,女人,别在我们面前疯头疯脑赌这些咒了!” 但是母亲大人的嘴唇闭上了,一片静寂。我的鼻孔里面全是寂静的气味,就像臭鹅蛋一样。这种气味压倒了一切,弥漫在大地上……当纳迪尔汗隐藏在他那个半明不暗的地下世界里的时候,这家的女主人也隐藏在一道无声无息的隔音墙后面。起初我外公在这道墙上东探西寻,想要找找有没有裂缝,可是一条也没有。最后他只好放弃了,等她决定什么时候让别人看一眼她的自我,就像当年在他急煎煎地想要透过床单上的窟窿看到她的身体一样。宅子里面从这堵墙到那堵墙、从地板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一片沉寂,结果连苍蝇都仿佛不再嗡嗡地乱飞,蚊子在叮人之前也不再嗡嗡地叫,院子里的鹅咝咝的叫声也安静下来。孩子们起初低声地耳语,到后来完全不则声了。在麦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不出声地发出“仇恨的叫喊”,他以他母亲的头发发誓保持沉默,他做到了。 一天晚上,一个矮个子男人闯入到这个哑口无声的泥潭里,这个人的脑袋跟他头上戴的帽子一样扁平,他的两条腿像风中的芦苇一样罗圈,他的鼻子几乎碰到了往上翘的下巴。结果呢,他的声音也就又细又尖 -因为声音得从他的呼吸器官和下巴之间的狭窄的通道里硬挤出来……由于近视,这个人在生活中每次都只迈出一步,这就使他以仔细周到单调乏味而闻名,并且得到了上司的宠爱,因为他们既觉得他办事可靠,又不会对他们构成威胁。他浆洗得硬梆梆、熨得笔挺的军服发出了布兰可擦白剂和品行端正的气味。尽管这个人很有些像是木偶戏里的脚色,但他身上却明白无误地散发出成功的气息。前途无量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如约前来处理未曾了结的零星事务。米安?阿布杜拉的遇害以及纳迪尔汗神秘的失踪使他心事重重,他是知道阿达姆?阿齐兹感染上了乐观毛病的,因此他把宅子里阒然无声误认为是对死者致哀的表现,因此并没有待很久。(纳迪尔汗蜷缩在地下室里,和蟑螂为伴。)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帽子和手杖放在他身边的德国制造的收音电唱两用机上,五个孩子真人大小的照片从墙上瞪着他看,佐勒非卡尔少校坠入了情网。他虽然近视,但眼睛并不瞎,“三盏明亮的灯”中最亮的那一盏,艾姆拉尔德那异乎寻常地早熟的眼神吸引住了他,从她的眼神中他看出来她会理解他的前程,正因如此,她也不会计较他的相貌。在他出门之前,他已经下定决心,在过了适当长的时间之后娶她为妻。(“是她?”博多猜道,“那个骚娘们儿是你妈?”不过还有其他将来要做母亲的人,其他未来的父亲,在一片寂静中飘出飘进的。) 在那段沉默不语、处于胶着状态的日子里,庄重的老大艾利雅的感情生活也在发展。母亲大人把自己关在储藏室和厨房里,嘴唇禁闭,无法 -因为她发了誓 - 对来找她女儿的年轻漆布商人表达自己的怀疑。(阿达姆?阿齐兹一直坚持允许他的女儿交男朋友。)阿赫穆德?西奈 - “啊哈!”博多听到了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大叫起来 -是在大学里遇见艾利雅的,对这个好读书的聪明的姑娘(我外公的鼻子在她的脸上获得了超常的智慧神气)来说,他的学识似乎还相配。但纳西姆?阿齐兹对他不大放心,因为他在二十岁时离过一次婚。(“任何人都可能犯一次错误的,”阿达姆跟她说过,这句话几乎引得他们吵起架来,因为她一时间觉得在他说话的口气里面别有所指。但阿达姆接着又说:“再过一两年,让他离婚这件事冷一冷,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了。到时候在花园里支个大帐篷,请歌手来啦准备甜食啦好好办一办。”无论怎样,这个想法是很配纳西姆?阿齐兹的胃口的。)这会儿在大墙之内的静悄悄的花园里,阿赫穆德?西奈和艾利雅默不出声地谈着心。但尽管大家都等着他求婚,沉默似乎也传染到了他的身上,他一直没有开口。艾利雅的面孔这时候有了一种凝重感,从此以后,她一直多多少少地挂着脸,一付悲观的色彩。(“喂,喂,”博多责备我说,“对你的亲妈妈可不能用这样的话呀。”) 还有件事要提一提,那就是艾利雅继承了母亲发福的倾向。一年年过去,她像个气球似地鼓了起来。 那么穆姆塔兹呢?她从娘肚子里出来时就像午夜那么黑。她不很聪明,也不像艾姆拉尔德那么漂亮。但她善良孝顺,不是很合群。她跟父亲待在一起的时候比姐妹都要多,使他有力量抗得住坏脾气的折磨,他的脾气近来由于他鼻子不断发痒而越来越坏了。她还将照料纳迪尔汗的事情担负起来,每天托着盘子下到地下室里去给他送吃的、扫地、甚至还替他倒便桶。因此就连打扫厕所的也不知道家里还躲着这么一个人。她走下去时,他都把眼睛低低垂下,在这个无声无息的宅子里,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 那些整天练习吐痰入盂的人是怎么说起纳西姆?阿齐兹来着?“她偷听女儿们做梦,为的是要弄清楚她们有什么打算。”是的,没有其他的解释,在我们这个国家更加古怪的事情有的是,你只要随便拿起一张报纸来,读一读每天刊载的这个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奇闻就知道了 - 母亲大人开始梦见女儿们做的梦来。(博多立刻就相信了,眼睛也不眨一眨。有些事情别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像吞甜饼一样一口吞下,而博多却拒不相信。任何听众在接受某一说法时都是各有各自的倾向的。)因此,晚上睡觉时,母亲大人闯入到艾姆拉尔德的梦境里,在她的梦里还发现了另一个梦 - 佐勒非卡尔少校内心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时髦的大宅子,澡盆就在他床边上。这就是少校最大的志向了。就这样,母亲大人不仅发现她女儿一直暗中和佐勒非卡尔少校在可以交谈的地方见面,而且艾姆拉尔德的志向要比她的意中人高远得多。而在(干吗不呢?)阿达姆?阿齐兹的梦中,她看见自己丈夫悲悲切切地爬上克什米尔的一座山,肚子上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她猜他已经不爱她了,并且预见到他的死亡。因此多年之后,当她听说此事时,她只是说了一句:“噢,反正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大人心想,不久过后,我们的艾姆拉尔德就会把地下室里的人告诉少校,那一来我就可以开口说话了。但是,后来有一夜她闯进她女儿穆姆塔兹(这个黑炭她一直喜欢不起来,因为她的皮肤就像是印度南方打鱼的女人)的梦境中时,她发现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因为穆姆塔兹?阿齐兹 - 就像地毯下面那个倾心于她的人一样 - 也坠入了爱河。 没有任何证据。闯入到别人梦境中 - 或者是母亲的本能,或者是女人的直觉,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好了 - 这在法庭上是站不住脚的,母亲大人知道,指控女儿在父亲家里乱来一气可不是小事。此外,这时母亲大人心中又变得强硬起来。她决定袖手旁观,仍然紧闭嘴唇,让阿达姆?阿齐兹自己去看他的那些摩登想法如何毁了他的孩子 - 他这辈子老是叫她住嘴,不让她表达那些规规矩矩的老派的观点,让他自己看看结果吧。“满心怨恨的女人,”博多说,我对此表示同意。 “嗯?”博多问,“那是真的吗?” 是的,勉强可以说是真的。 “乱来一气了吗?在地窖里?连女伴都没有?” 考虑一下所处的环境 - 环境还有点情有可原。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起来是荒唐甚至绝对不行的事在地下倒像是可以允许的。 “那个胖诗人把可怜的黑炭搞上手了?是吗?” 他在地下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 长得足够使他同飞来飞去的蟑螂说话。他担心有朝一日别人会叫他出去,并且梦见弯弯的钢刀和狂吠的野狗,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哼哼鸟要是活着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问问他该怎么办,因为他发现在地下根本没法写诗。这时这个姑娘给他端食品来了,而且还心甘情愿地替你倒便桶,你垂下眼睛,但你看到了她的脚踝,黑黑的脚踝就像地下的黑夜那么黑,但却闪烁着善良的光芒……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搞这个名堂,”博多口气里很有些钦佩,“这个没用的老胖子。” 最后在这所宅子里人人都发现自己的舌头干乎乎地黏到了上腭上,连藏身在地窖里躲避那些身份不明的仇敌的那个人也不例外。就连这一家的两个儿子也只好同三轮车夫跑到麦田里去说些与婊子有关的笑话,比比谁的那话儿大,还鬼鬼祟祟地低声谈论着将来要去当电影导演(这是哈尼夫的梦想,这使专门闯到别人梦境里去的母亲大惊失色,她认为电影不过是娼妓行业的分支罢了)。在这所宅子里,由于历史闯入到生活当中,生活被转化成为光怪陆离的怪物。最后在昏暗的地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不知不觉中眼睛朝上看去,他先看到了那精巧的凉鞋和肥大的睡裤,再往上看到了宽松的上衣,再上面是端庄妇女常戴的长长的头巾,最后两双眼睛相遇了。接着 - “接着?快说呀,好人儿,接着怎么啦?” - 她怯生生地朝他笑了笑。 “什么?” 自此之后,地下室里就有了微笑,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噢,那么是什么事?你是不是说,就是这些了吗?” 就是这些了,直到有一天,纳迪尔汗要求见我外公 - 在浓雾似的寂静中几乎听不清他的话 - 请求他将女儿嫁给他。 “可怜的丫头,”博多总结说,“克什米尔的姑娘一般都像雪一样白,她倒成了个黑炭。哎,哎,像她那样的皮肤看来是找不到好人家的,纳迪尔一点也不傻。这样一来他们就只好让他留下来,喂得他饱饱的,让他有房子住,他什么事都不用干,只要像条肥肥的蚯蚓藏在地底下就成。是啊,看来他并不傻。” 我外公竭力想劝纳迪尔汗相信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危险了,刺客都死掉了,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米安?阿布杜拉。但是纳迪尔?汗仍然梦见嗡嗡响的弯刀,他恳求道:“还不行,大夫先生,请您让我再等一段时候。”结果在1943年晚夏的一天夜里 - 雨季又没有来 - 我外公把他的子女召集到挂着他们画像的客厅里,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宅子里,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古怪,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并不在场,她决定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但在场的有一位律师和一位毛拉(尽管阿齐兹满心不情愿,他还是顺从了穆姆塔兹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由卧病在床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介绍来的,两人的为人都“十分谨慎”。他们的姐妹穆姆塔兹一身新娘的打扮,在她身边有张椅子,放在电唱收音两用机前面,上门坐的便是头发平直、身躯肥胖、一付窘相的纳迪尔汗。因此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时并没有支帐篷,没有请歌手,也没有准备甜食,到场的客人少得不能再少。仪式结束后纳迪尔汗掀起新娘的面纱 - 这使得阿齐兹突然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克什米尔,坐在高台上,人们向他的怀里扔卢比 - 我外公要大家发誓保密,决不泄露给外人地窖里面藏着这位新姑爷。艾姆拉尔德最后一个有点勉强地发了誓。 在这之后阿达姆?阿齐兹叫他儿子帮忙,把所有的家具陈设从客厅地板上的活门里搬到下面去,帷帘、软垫、灯,还有一张舒服的大床。最后纳迪尔汗和穆姆塔兹走到地下的新房里,活门关了起来,地毯照原样铺上,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纳迪尔汗将她带到了地下的世界里。 穆姆塔兹?阿齐兹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在白天她是个未婚女子,仍然单身住在父母这里,在大学里面学习成绩平常,但为人却刻苦勤奋、宽容大度、正派高尚。这些品格成为她终生的特征,一直到她被专揭她往事的会说话的洗衣箱骚扰,并且后来被压得像米粉煎饼那样扁。但是在夜里,她从活门走下去,便进入到终日点灯的隐秘的新房里。她丈夫喜欢把它称之为泰姬?马哈尔,因为泰姬夫人早年的名字便叫穆姆塔兹 - 穆姆塔兹?马哈尔,沙?贾汉皇帝的妻子,沙?贾汉[1]的意思就是“世界之王”。在她死后,他为她修建了这座陵墓,如今它被印在明信片和巧克力盒子上,成为不朽的建筑。在它外边的走廊上散发着小便的臊气,墙上也给涂鸦的人信手乱画,导游们带着游客大呼小叫,试一下回音的效果是否真的很灵,尽管立着三种语言书写的告示,请游客保持安静。就像沙?贾汉和他的穆姆塔兹一样,纳迪尔汗和他的黑皮肤太太并排躺着,镶天青石的工艺品同他们做伴,这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在灯光下这个舒服的藏身之处,夫妻两人玩起了老头儿们玩的游戏。 穆姆塔兹替纳迪尔汗做蒟酱卷,但她自己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便吐出一股股的酸橙汁来。他吐的是红的口水,而她吐的是酸橙色的。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她在沉默很久以后说道:“我们最终是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当时不行,就是这样。”穆姆塔兹?阿齐兹一辈子都喜欢小孩子。 与此同时,日子慢吞吞地过去,母亲大人还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最后发展到了连吩咐仆人做事也用手势来指挥的地步。有一回厨子达奥德由于弄不懂她那有气无力的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老是盯着她看,结果不小心让一锅烧得滚烫的肉汤翻倒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烫得像是长了五个脚趾的鸡蛋。他张开嘴巴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音,自此之后他深信这个母夜叉有巫术,吓得他不敢辞职不干。他一直干到老死,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面走,鹅儿追在他后面咬。 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由于干旱,一切都要定量供应,没肉没米的日子越来越多,藏着人多一张嘴巴吃饭就很困难了。母亲大人只好尽量到她储藏室里去翻找,这使她的火气越来越大,就像调味汁里放多了芥末一样火辣辣的。她脸上的两颗痣上长出了毛。穆姆塔兹有点不安地注意到她母亲块头一月月地增大着。闷在她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把她往外撑……穆姆塔兹觉到她母亲的皮肤绷得越来越紧,看着真有点儿危险。 阿齐兹大夫整天都在外边,离开那个一片死寂的家,因此晚上在地下度过的穆姆塔兹那些天很少见到她深爱的父亲。艾姆拉尔德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少校提到家里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她同少校的关系告诉家里人,她想这样也公平。在麦田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还有三轮车夫拉希德染上了当时的那种没精打采的毛病。康瓦里斯路上的这所宅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日子,最后到了1945年,事情发生了变化。 家史自然有其相应的饮食上的规矩。一个人只应该吞下并消化分给他的那一块,即合法的那一段往事,让上面红红的血滴干净了再享用。糟糕的是这一来也就使故事的滋味逊色不少,因此我打算成为我们家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藐视这个合法的饮食规矩的人。不能让血从故事的本体上滴掉,我已经快要说到那个无法启口的部分,我全无畏惧地继续向前。 1945年8月出了什么事呢?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去世了,但我要谈的并不是这件事,尽管她在咽气时,变得像床单一样白,以致一眼看去很难把她和床单分清楚。她给我的故事留下了那个银痰盂,完成了她的使命,便通情达理地赶快下场了……也是在1945年,雨季这年按时到来了。在缅甸丛林里,奥德?温盖特和他手下的同盟国军士兵,以及帮助日军作战的苏勃哈?钱德拉?博斯的军队,都给回过头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不合作主义者在贾朗达尔躺在铁轨上举行非暴力示威,也给雨淋得像落汤鸡。因久旱而龟裂的地面上的裂缝又渐渐合拢了。在康瓦里斯路宅子里门缝和窗缝都塞上了毛巾,毛巾还得不断地绞干再放上去。路边的水汪里蚊子大量孳生。地窖 - 穆姆塔兹的泰姬陵变得十分潮湿,最后弄得她生起病来。有好几天她都没有跟别人讲,但后来她的眼圈通红,而且热度高得得浑身打战,纳迪尔担心她别是得了肺炎,便求她去找父亲诊治。接下来好几个星期她回到了出门前自己的床上,阿达姆?阿齐兹坐在女儿床边,在她打战时用湿毛巾敷在她额头上。8月6日,病情有了转机。到9日早晨,穆姆塔兹已经能够吃一点固体食物了。 这时候我外公拿来了一个旧皮包,皮包底部烫着“海德堡”几个字,因为他女儿极度衰弱,他决定彻底给她检查一下。在他打开皮包时,他女儿哭了起来。 (注意,要紧的地方到了。博多,事情是这样。) 十分钟之后,我外公大吼大叫着从病人房里跑了出来,长期的静寂就此结束了。他吼着叫他妻子、女儿和儿子一起过来。他的肺部很有力,吼声连地窖里的纳迪尔汗也听见了。他应该是不难猜出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场风波的。 全家人到客厅里围着电唱收音两用机坐了下来,就在那些永远不会变老的相片底下。阿齐兹把穆姆塔兹抱了出来,放在一张长沙发上。他的面色很是可怕。你能想象他鼻子里面的感觉吗?因为他要宣布的消息简直像炸弹一样,那就是,他女儿在出嫁两年之后,至今仍然是个处女。 母亲大人三年来第一次开口了。“女儿,这是真的吗?”就像扯破的蜘蛛网那样一直挂在屋角的沉默终于给吹掉了。穆姆塔兹只是点点头:是的。是真的。 接着她说话了。她说她爱她的丈夫,那件事最后总是会得解决的。他是个好人,等到有可能生儿育女的时候他肯定是有办法做到那一点的。她说婚姻不应该完全取决于那件事,她早就想过了,因此她不想多提,她父亲这样大喊大叫地把这事嚷得人人都知道是不对的。她还想说下去,但母亲大人忍不住了。 积了三年的话从她嘴里喷涌出来(但她为了储存这些话而变得臃肿不堪的身体却没有缩小下来)。这阵风暴劈头盖脸地朝我外公落下来,他站在电唱收音两用机旁一动也不动。是谁想的这个主意的呀?是谁发了疯,叫什么名字来着,让这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胆小鬼躲到家里来的呀?藏在家里,无忧无虑得像小鸟一样,三年来吃的住的样样不缺,没有肉的日子你有没有关心一下,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知不知道米的价钱呀?同意这场罪恶的婚姻的那个傻瓜,叫什么名字来着,是的,那个白头发的傻瓜究竟是谁呀?是谁把自己女儿放到那个流氓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床上的呀?是谁的脑瓜里满是那些该死的叫人弄不明白的愚蠢东西,叫什么名字来着,谁的脑袋被那些古怪的洋念头弄糊涂了,竟然叫自己的骨肉去结下一门这样罪过的亲事的呀?是谁这一辈子都在触怒真主,叫什么名字来着,这个审判落到了谁的头上了呀?谁把这场灾难带到他家里来了呀……她对我外公整整骂了一个小时十九分钟,等到她说完时,云中带来的雨水也下完了,只见宅子里全是水汪。她还没有说完,她最小的女儿艾姆拉尔德干出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艾姆拉尔德将双手举在面孔旁边,捏成了拳头,只把无名指伸出来。无名指塞到耳朵孔里,似乎把她从椅子上抬了起来,最后她手指塞住耳朵跑开了,她跑着 - 全速飞跑!- 连头巾都没有戴,跑到了大街上,穿过了一个个的水汪,跑过三轮车停车场,跑过蒟酱卷铺子,那里的几个老头子刚刚小心翼翼地从铺子里出来走到雨后清新的空气中。街上那些顽童正各就各位,准备玩在吐出来的槟榔汁水中躲来躲去的游戏,看到她跑得那么快,他们也大吃一惊,因为人们很少看见一位年轻小姐,尤其还是“亭巴蒂”中的一位,手指塞住耳朵,肩膀上连头巾都没有披,独自一人心烦意乱地在积满了雨水的街上飞跑。如今大大小小的城市里到处可以看见不披头巾的时髦的摩登小姐,但在当时,老头子们都忧心忡忡地咂巴舌头,因为女人不披头巾也就是不知廉耻,怎么艾姆拉尔德小姐把廉耻忘在家里了呢?老头子们迷惑不解,但艾姆拉尔德完全明白。在雨后的空气中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出她家里麻烦的根源就是藏身在地下的那个胆小的胖子(对了,博多)。要是她能够把他弄走,大家就又会很快乐了……艾姆拉尔德一口气跑到英军兵站,也就是军队营房里,佐勒非卡尔少校就在那里!我姨母违背了她发下的誓言,跑进少校的办公室里。 佐勒非卡尔在穆斯林中间是个著名的姓。它是先知穆罕默德的侄子阿里随时携带的双叉剑,这种武器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 哦,对啦:那一天在世界上还发生了其他的事情。一种世上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武器扔到了黄种日本人的头上。但在阿格拉,艾姆拉尔德正在使用她自己的秘密武器。那是个矮个子、扁头的罗圈腿;它的鼻子几乎碰到下巴;它梦想有一所摩登的大宅子,就在床边上有个带着给水和排水设施的浴缸。 佐勒非卡尔少校从来不敢断定他是否真的相信米安?阿布杜拉的被害与纳迪尔汗有关,但他急于想有机会弄清这一点。在艾姆拉尔德告诉他在阿格拉地下也有个泰姬陵的时候,他兴奋得忘了生气,便立刻带了十五个士兵赶到康瓦里斯路。艾姆拉尔德领路走进了客厅。我这个把亲人出卖了的姨母,长着一张漂亮面孔,没有披头巾,穿着粉红的宽松睡裤。阿齐兹默不出声地看着士兵们把客厅里的地毯卷起来,打开活门,我外婆极力想安慰穆姆塔兹。“女人得嫁给男人,”她说,“不是嫁给耗子,叫什么名字来着!离开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蚯蚓,没什么可惜的。”但是她女儿还是哭着。 地下世界里没有纳迪尔汗的踪影!阿齐兹的第一声怒吼使他知道大事不妙,那些责难比季风雨更加猛烈地向他涌来,使他万分狼狈,他承受不了,只好逃走。有一间厕所里的活门打开了 - 对啦,就是他躲在洗衣箱里跟阿齐兹大夫说话的那间厕所,一点不错,一边有一个木制的“便桶” - “恭桶”,在椰壳纤维编成的席子上有个空的搪瓷便壶。这间厕所有个门通往麦田旁边的水沟,那扇门也开着。门是外面加锁的,但这把锁只是印度货,所以很容易砸开来……在柔和的灯光下的泰姬陵样的藏身处,只有一个亮闪闪的痰盂,一张留给穆姆塔兹的字条,上面有她丈夫的签字和三个词儿,总共六个音节,还有三个惊叹号: 塔洛克!塔洛克!塔洛克! 译成英语的话就没有了乌尔都语那种霹雳似的声音,反正你明白它的意思了,那是:我休掉你。我休掉你。我休掉你。 纳迪尔汗这样做是很合规矩的。 噢,佐勒非卡尔少校发现鸟儿飞了,他是多么震怒呀!他真是气得七窍生烟。噢,他的怒气同我外公的愤怒完全不相上下,只是以各种小小所姿势表现出来!起初,佐勒非卡尔少校气得无可奈何,只是顿足捶胸地乱跳。后来总算冷静下来,从厕所里恭桶旁边直冲出去,沿着麦田,从外墙的大门冲了出去。看不到有写无韵诗的长头发胖诗人逃跑的痕迹。朝左边看,什么也没有。朝右边看,还是一样。怒气冲天的佐勒菲卡尔少校想了想,飞快地沿着三轮车停车处那边冲过去。老头子们在玩吐痰入盂的游戏,痰盂就放在街心。小顽童们在吐出来的槟榔汁中间躲来躲去地玩。佐勒非卡尔少校跑着,哦不好不好。他跑到了老头子和痰盂之间,但是他又没有小顽童的本事。接下来的事情真是糟透了:中气十足地低低吐出来的一股红色口水不偏不倚地吐在他的裤裆里,像一只巴掌样的印记抓在他腹股沟处军服上,捏住了他,使他没法前进。满脸怒气的佐勒非卡尔少校威风凛凛地停住脚步。噢更糟糕的事又发生了,因为第二个老头以为这位发疯似的军人会继续往前跑,便又吐出了一口汁水。又一只红巴掌抓到了第一只巴掌上,佐勒非卡尔少校这天真是满载而归了……他慢慢地、从容不迫地走到痰盂跟前,一脚把它踢翻到尘土里面。他又在上面跳 - 一次!两次!再跳!- 把它踩扁,尽管弄疼了脚,但还是装成没事的样子。接着,他尽量摆起架子,一瘸一拐地走回到停在我外公家门口的汽车里。老头子们把被他踩得不象样的痰盂找回来,敲成了原样。 “我现在要结婚了,”艾姆拉尔德跟穆姆塔兹说,“要是你还整天闷闷不乐的,那是很不像话的。此外你应该给我出些主意,告诉我这方面的事情。”这时候穆姆塔兹正在给她妹妹脚底心画上棕红色的装饰线条,她虽然对艾姆拉尔德笑了笑,但心中却认为她说这话未免太不要脸,也许在无意之中,她手上的铅笔用力大了一些。“哎!”艾姆拉尔德尖叫了起来,“没必要生气嘛!我只是想我们应该尽力处得好好的呀。” 自从纳迪尔汗失踪之后,两姐妹的关系就一直有些紧张。在佐勒非卡尔少校(他决定不追究我外公窝藏通缉犯的责任,并且在道孙准将那里打通了关节)向外公请求将艾姆拉尔德嫁给他,并且得到了同意时,穆姆塔兹很不高兴。“这简直像是讹诈,”她想,“此外,艾利雅又怎么办呢?大女儿总不应该最后出门吧,瞧她同她那位商人交朋友多有耐心呀。”但她嘴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好脾气地微笑着,像她平时那样忙忙碌碌地为婚礼作准备,答应尽量开开心心的;而艾利雅呢继续等着阿赫穆德?西奈。(“她会等不到头的,”博多猜道,这句话算给她说对啦。) 1946年1月。大帐篷、甜食、客人、唱歌、晕倒的新娘、笔直地立正的新郎,一场隆重的婚礼……在婚礼上漆布商阿赫穆德?西奈不知不觉地和新近离婚的穆姆塔兹谈得十分投机。“你喜欢小孩子? - 真是巧极了,我也喜欢……”“可怜的人儿,你没有生孩子?嗯,其实呢,我老婆也没能……”“噢,真的,你一定很伤心吧,她的脾气一定坏得不得了吧!”“……嘿,可不是……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 一点关系都没有,别多想这事情了,她把盘子什么的乱摔乱扔吗?”“她没摔?一个月之后我们只好用报纸来盛饭吃!”“天哪,真是胡说,你一定是在骗人!”“噢,哪里会骗你?你这么机灵,我哪里骗得了你,她确确实实乱摔盘子来着。”“你这可怜人。”“不 - 是你,你这个可怜的人儿。”一边寻思:“这人真是不错,跟艾利雅在一起时他看上去总是没精打采的……”另一个呢也想:“……这个姑娘,我以前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但天哪……”还有:“……可以看得出来他爱小孩子,为了这我可以……”还有:“……哎,肤色又有什么关系……”值得一提的是,等到唱歌的时候,穆姆塔兹觉得来了精神,跟大家一起把所有的歌子都唱了,但艾利雅一声不响。她受到的伤害真是太严重了,连她父亲在贾利安瓦拉巴格受的伤也没有这样厉害,但是你看不出她身上有伤疤。 “这一来,沉着脸的姐姐啊,你反正得自找乐趣了。” 在那一年的6月,穆姆塔兹第二次结婚了。她姐姐 - 从她母亲那里得到了风声 - 再也不肯同她讲话,一直到她俩临死前,她看到了报复的机会时才算罢休。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极力劝艾利雅说这种事情并不奇怪,现在把事情挑明了比将来要好,而且穆姆塔兹心灵上有过很大的创伤,需要有个男人帮她早日恢复过来……何况艾利雅书读得多,她是不会怎么样的。但是,这些话一无作用。 “但是,但是,”艾利雅说,“从来没有哪个人嫁给书本的啊。” “把你的名字改掉,”阿赫穆德?西奈说。“一切该从头开始。把穆姆塔兹和她的纳迪尔汗从窗户里面扔出去,我来给你改个新名字,就叫阿米娜。阿米娜?西奈,你看好不好?” “你说好就行了,先生,”我母亲说。 “反正,”聪明的艾利雅在她的日记中写道,“谁想要搅和到结婚这种玩意儿里面去呀?我可不想,不,决不。” 米安?阿布杜拉对许多乐观的人来说是个失败的开端。他的副手(这人的名字是不能在我父亲的家里提起来的)是我母亲走的一段岔路。但那是大旱的年头,那时候播种的许多庄稼到后来都颗粒无收。 “那个胖子后来怎样了呢?”博多气鼓鼓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讲了呢?” [1] 泰姬?马哈尔(Taj Mahal),即泰姬陵,十七世纪莫卧儿帝国皇帝沙?贾汉为纪念妻子所修,印度最著名的旅游胜地。 (第四章完) 第一部第五章 5.当众宣布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1月,表面上时间静止不动,似乎1947年根本没有来到。(这时候,自然,其实,……)这期间内阁使团[①] -老帕锡克-劳伦斯,聪明的克里普斯,军人A. V. 亚力山大 -发现他们有关政权转换的计划失败了。(但是,自然,这其实只有半年,之后就……)这时韦维尔总督[②]知道大势已去,快要下台,或者用我们更生动的说法,完蛋了。(这一点,自然,其实只是加快了事态的发展,因为这使最后一任总督上任,这些人……)这时候艾德礼先生似乎太忙了,他只顾同昂山[③]先生决定缅甸的未来。(这时候,自然,其实他正在向最后一任总督简单介绍情况,然后再宣布对他的任命;将要成为最后一任总督的那个人正在晋见国王,获得了全权代表的权力;这样要不了多久,很快……)在这期间立宪会议没能制订出一部宪法来,只能自动休会。(但是,自然,其实最后一任总督蒙巴顿伯爵随时可能上任,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不可阻挡的时刻,他用士兵的刀将次大陆一分为三,还有他那位躲在厕所里锁上门偷偷吃鸡胸脯肉的妻子。)在这个镜面一样的平静之中,你没法看到巨大的机器正在碾磨着。正是在这期间,我的母亲,崭新的阿米娜?西奈(尽管她内心波涛汹涌,但她表面上还是十分平静,一切如常)有天早上醒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她夜里没有睡好,由于失眠舌头也粘乎乎的,在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阳光怎么会到了这里啦,真主?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呀。” ……我得打断自己的话了。我本来今天不打算这样的,因为每当我的叙述变得不够自然,每当我像个木偶耍得不好的幕后牵线人,不留神把牵线的手露出来时,博多就会不耐烦起来,但我只是必须表示抗议。因此,在闯入到新的一章 -碰巧我把这一章命名为“公开宣布”之后,我发布(以最强烈的字眼)以下一则有关医疗方面的警告:“某个名叫N. Q. 巴利加的大夫,”我要当众宣布- 从屋顶上!通过光塔上的扩音器!- “是个江湖骗子。应该将他关起来,除名,扔到窗外去。或者,更重一些,叫他给自己乱开药方,让他吃下去身上长出麻风样的疖子来。该死的笨蛋,”我强调了自己的观点,“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在出掉气以后,我得把我母亲为太阳的奇怪行为担心的事情搁一搁,回头来说明一下这件事。我们的博多听说我要分崩离析之后大为惊慌,便私底下去找这个巴利加 - 这个画符的骗子!这个胡乱抓些草药的家伙! -结果呢,这个骗子(我不想对他详加描述给他面子)上门来了。我因为不明就里,又看在博多的面上,便让他对我进行检查。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那样,最糟糕的就是他干的好事。你听听就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话了,这个骗子竟然声称我没有毛病!“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他用悲悲切切的声调说,与纳尔逊[④]攻打哥本哈根时不同的是他连一只好的眼睛都没有,他的眼睛之所以会瞎,并不是因为这个天才脾气倔强不肯下火线,而纯粹是愚不可及带来的结果!他瞎着眼睛,指责我心态有问题,认为我的证词靠不住,还有其他一些天知道的什么话儿:“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 最后,还是博多把他赶走了。“没关系,大夫先生,”博多说,“我们自己会照料他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一丝表示悔恨的神色……巴利加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些文字当中来了。但老天爷呀!难道医师这个行业 - 阿达姆?阿齐兹大夫的职业 -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堕落到巴利加这样的粪坑里?说到底,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大家都不需要大夫了……这又使我回过头来说一说,阿米娜?西奈怎么会一大早醒来时嘴里咕噜着太阳的事情。 “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无意中叫道。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她头脑里嗡嗡直响,等到稍稍清醒一些之后,她认识到了在这个颠来倒去的月份里自己老是产生错觉的原因。她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只是因为她如今是睡在德里她的新丈夫家里,这间房子朝东。因此事实真相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自己的位置……但是,尽管她对这一基本事实有所了解,并且也明白自从她来到此地之后所犯的许多类似错误也是出于同一原因(因为太阳常常把她弄得七颠八倒的,仿佛她的心灵拒不接受她这一环境的改变,拒不承认她地面上这张新床的位置),她心头总是乱糟糟的,没法完全定下神来。 “说到底,一个人总是要离开父亲的,”阿齐兹大夫大夫在女儿告辞时跟她说。母亲大人接着说:“家里又多了个孤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过没关系,穆罕默德也是孤儿。这对你那个阿赫穆德?西奈也适用,叫什么名字来着,至少他是半个克什米尔人。”然后,阿齐兹大夫大夫亲手把一个绿色铁皮箱子送到火车包厢里面,包厢里面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他的新娘呢。“照这些东西看,嫁妆不算少也不算多,”我外公说,“我们没有万贯家财,你是知道的。但我们给你够多的了,阿米娜会给你更多东西的。”在那只绿色的箱子里,有病人为表示谢意而送给阿齐兹大夫大夫的银茶炊、织锦莎丽、金币,总之是个百宝箱,里面的展品代表了他治愈的疾病和挽救的病人。这会儿阿达姆?阿齐兹大夫在送上嫁妆之后,又(用自己的手)抱起他女儿把她交到那个男人手里,这个人给她重新起了名字,也可以说是重新塑造了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她的新丈夫,又可以说是她的新父亲……火车开动了,他在站台上(迈开自己的脚)跟着走了一段。他仿佛是接力跑的选手跑完了自己那一圈,站在那里,目送火车加快速度向首都驶去,飞快地驶入到接力跑新的一圈当中去了。他身边烟雾缭绕,又是卖连环画册的小贩,还有乱七八糟的孔雀毛扇子和滚热的小吃,蹲在地上的脚夫懒洋洋地大声说着话,小车上推来了石膏做的动物玩具。在车厢里崭新的新人阿米娜?西奈把脚搁在绿色铁皮箱子上坐着,因为箱子高了一英寸,没法塞到座位底下去。她的凉鞋搁在保存着她父亲的成就的上了锁的百宝箱上,飞快地驶向她的新生活,只剩下阿达姆?阿齐兹大夫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将西医和伊斯兰传统医学结合起来,这种尝试渐渐使他不胜其烦,他确信在印度迷信、巫医和各种各样的妖术占有绝对的优势,它们的支配地位永远无法打破,因为伊斯兰传统医师拒绝进行合作。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虚幻,他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因此等到他看见了他永远无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真主的时候,他或许倒是期望有这么一回事呢。 火车驶出车站了,阿赫穆德?西奈跳起身,将车厢包间的门闩上,又把百叶窗放了下来,这使阿米娜很有点惊诧异;但突然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外面有人一边在转门把手,一边喊着:“放我们进来,老爷!太太,做做好事吧,请您老爷把门开一下。”在这个故事当中所有的火车上,总是有人这样敲门要进来。在到孟买的边境邮车上,在后来所有的快车上,都是一样。这听起来总是怪可怕的,直到最后我也到了门外面,死命地抓住门不放,乞求着:“哎,老爷!放我进来,老爷。” “逃票的,”阿赫穆德?西奈说,但这些人并不仅仅是逃票的。他们还是一种预兆,很快就会有别的预兆出现。 ……这会儿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觉得很不舒服,但同时也为自己身体内部发生的变化兴奋不已,这暂时还是她的秘密。在她身旁,阿赫穆德?西奈呼噜呼噜地打着鼾。他不会失眠,从来不会,尽管有那些麻烦事儿,使他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在他以为阿米娜没有看见的时候塞到了床底下。我父亲睡得很沉,我母亲的最大的天赋使他无忧无虑,这种天赋果然要比那只绿色铁皮箱子里的东西贵重得多:阿米娜?西奈给阿赫穆德?西奈带来的礼物是她终日操劳不知疲倦的天性。 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阿米娜那样认真的。她皮肤黝黑,眼睛亮闪闪的,生来就是世界上最一丝不苟的人了。她一刻不停地把旧德里这所房子走廊和房间里的鲜花摆放妥贴,地毯也是反复挑选。为了一张椅子该放在哪儿最好,她可以左思右想二十分钟。她在这里稍稍动一动,在那里作一点小小的修改,等到家里布置好了以后,阿赫穆德?西奈发觉原先这个孤儿的居所变成了一个温柔可爱的家。他还没起床,阿米娜就起来了,她手脚一刻都闲不住,什么东西都要擦干净,连竹门帘都要去擦(后来他只好雇了个男仆来干这事)。但阿赫穆德?西奈从来不知道的是,她妻子最坚决最富献身精神的事情并不是用在他们生活的外表,而是用在阿赫穆德? 西奈这个人身上。 她干吗要嫁给他呢? -为了寻求安慰,为了孩子。但一开始失眠使她精神恍惚,她无法达到第一个目的,而孩子呢又不是说有就有的。因此阿米娜发现自己梦见那个不能梦见的诗人的脸孔,醒来时嘴唇上挂着那个不能说出来的名字。你会问:那么她怎么办呢?我的回答是:她咬紧牙关,努力恢复正常的心态。她这样告诫自己:“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傻瓜,你到现在还看不出谁是你的丈夫吗?你难道不知道做丈夫的应该得到什么吗?”为了避免对这些问题的正确答案进行毫无结果的争论,让我声明一下,我母亲的看法是,做丈夫的应该得到绝对的忠诚,以及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的爱。但这就有难处了:纳迪尔汗的影子还老在阿米娜的心里出现,失眠又不时来捣蛋,她觉得自己自然没法给予阿赫穆德?西奈这两样东西。因此,她便发挥自己勤勉的天性,训练自己来爱上他。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在自己内心将他无论在身体上还是行为上都划分为一个个的小块,将他分成嘴唇啦、口头禅啦、偏见啦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总而言之,她也堕入到她父母那开洞的床单的魔法之中,因为她决定一点一点地爱上她的丈夫。 每一天她都要选出阿赫穆德?西奈的一小部分,集中她的全部精力,直到自己觉得一点也不再陌生,直到她感到自己内心的喜欢逐渐上升为温情最后成为爱情。就这样,她渐渐爱上了他的大嗓门,他说起话来震得她耳鼓直响,使她发抖。他一早总是兴致勃勃,但一等到修面之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在每天早晨刮脸过后,他的态度便变得严肃生硬,一本正经,难以接近。他那双像兀鹰一样半张半合的眼睛看起人来冷冷地令人难以捉摸,她确信他内心其实很是善良,只是看不出来罢了。还有他下唇突出在上唇外面的样子,以及由于他个子矮,他不许她穿高跟鞋……“天哪,”她跟自己说,“看来每个人身上都有成千上万种不同的东西值得你去爱的!”但是她并不气馁。“归根到底,”她暗中自喻自解说,“有谁会真正了解另一个人呢?”她继续学习着去爱他钦佩他那么爱吃油炸的食品,又是那么会引用波斯语的诗句,以及他生气时双眉紧锁的神情……“照这样下去,”她寻思着,“在他身上总是会有新的东西值得我爱的,这样我们的婚姻也就不会渐渐变得索然寡味了。”就这样,我的母亲勤勤恳恳地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安下心来。那只铁皮箱放在一个旧柜子里,没有打开。 阿赫穆德呢,在不知不觉之中,发觉他自己以及他的生活受到了妻子的影响,他对此也没有起疑,最后,他渐渐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都不认识的人,他住的地方也变得很像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地下室。这种刻苦的魔法极其隐晦,也许阿米娜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促成这一切的正是她本人,在这种魔法的影响下,阿赫穆德? 西奈发觉自己的头发越来越稀,头上剩下来的那几根头发变得又直又油,他再也不愿意去剪,结果长得盘到了他耳朵上面。此外,他的腹部也开始向外扩张,最后变成了一个软绵绵的大肚皮,我脸伏在它上面,常常会闷得透不过气来。不过我们没有哪个人将它和纳迪尔汗的胖肚皮联系起来,至少在主观上不会这样。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跟他撒娇说:“表哥,你得减肥才行,要不然我们就吻不到你了!”但是没有用……渐渐地阿米娜在旧德里建成了一个由软垫子和帷幕构成的天地,窗子挂的窗帘尽可能不让光线照进屋来……她又用黑布将竹门帘托起来。所有这一切细微的改动帮助她完成一个无比艰难的工作,那就是逐渐承认她必须爱上一个新的男人。(但她仍然很容易受到那个虽遭禁止但仍在梦中出现的形象的影响……而且她一向对头发又长又直、肚皮软软的男子很有好感。) 你从旧城区看不到新市区。在新德里,一伙粉红色皮肤的征服者建造了粉红色石头的宫殿。但旧德里那些狭窄的巷子里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乱糟糟地簇拥在一起,挡住了视线,使你无法看到那些象征权力的玫瑰色大厦。反正也没有什么人会朝那个方向望。在围绕着钱德尼巧克的那些穆斯林居住区里,人们觉得望望自己家里的天井已经够满意的了,大家总要把窗户阳台上的竹帘子放下来。在那些小巷子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一见面便拉着手,勾起胳膊亲吻,他们撅着屁股面孔朝里站成一圈。这里没有绿化,牛也不敢过来,它们明白自己在这里不是圣物。自行车铃声不住地响着,在这些刺耳的噪音中最响的是街头水果贩子的叫卖声:“先生们,来啊,尝尝椰枣呀!” 除了这些声音之外,在那个我父母亲正试图向对方保持秘密的1月份的上午,又传来了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 P. 伯特先生紧张不安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另外利法法?达斯的那只鼓也在不断咚咚地响着。 当劈劈啪啪的脚步声刚传到在这个居住区的小弄子里时,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和鼓离这儿还有一段路。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从出租车上下来,冲到了小巷里面去。这时候呢,在街角的住所里,我母亲站在厨房里面搅小扁豆粥当早餐,她无意中听见我父亲正在同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说笑。脚步劈劈啪啪地跑过了卖水果的和手拉手的二流子。我母亲听到的是:“……你们新结婚,我总忍不住要过来看看,我真没法跟你讲!”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父亲真的脸红了。那年头可以说是他最相貌堂堂的时候,他的下唇还没有怎么突出来,眉心当中的皱纹呢一点也不深……阿米娜一面在搅小扁豆粥,一面听见佐赫拉尖声说道:“哦,瞧,粉红的!可是表哥呀,你皮肤这么白!……”他让她听着桌上收音机里全印广播电台的节目,而阿米娜是不准听的。拉塔?曼格什卡尔正在唱一首带着哭腔的情歌。“就像我,你看不是吗,”佐赫拉继续说道,“我们会有可爱的粉红色的娃娃,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表哥,又白又嫩的一对儿,对吗?”脚步声劈劈啪啪响着,平底锅里不住地搅动,那里在说:“长得黑多糟糕呀,表哥,每天早上醒来照照镜子,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儿,皮肤一黑就证明你长得不如别人!她们自然心中有数,连黑炭也知道皮肤白的好看,你说是不是?”脚步这会儿很近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大步跨进饭厅里,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作出来。她心想她干吗非要在今天来,我今天有事情要讲,还得当着她的面向丈夫要钱。阿赫穆德?西奈就喜欢妻子甜言蜜语地向他讨钱,他就喜欢妻子一边灌迷魂汤,一边搂搂抱抱地抚摸着哄着,直弄得他睡裤里面那话儿都蠢蠢欲动,把膝头的餐巾都顶了起来。对此她并不在乎,她认真刻苦,已经学会把这件事也爱上了,在她要钱时她总是甜甜地边抚摸着他边说“好人儿,心肝,请你……”以及“……只要一点儿我就可以去做好吃的还可以付账了……”以及“你真大方,你想给多少就给多少吧,我知道一定会够用的”……这些街头讨饭的伎俩,这会儿倒要当着这个眼睛滴溜滚圆、咯咯傻笑还大声说着什么黑炭的那个女人的面。脚步声几乎到了大门口,而在饭厅里的阿米娜呢,手上拿的滚热的小扁豆粥就在佐赫拉那个傻丫头的脑袋旁边,几乎就要砸上去了。这时佐赫拉大叫起来:“噢,在这里的人自然除外!”她并不知道阿米娜是不是偷听到方才说的话,这样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接着:“噢,阿赫穆德表哥,你真是太糟糕了,怎么会以为我说的是我们亲爱的阿米娜呢,她其实并不怎么黑,只不过是像站在暗影中的白种女士罢了!”阿米娜手上拿着罐子,望着那个漂亮脑袋,心里寻思着“我要不要来一下?我有没有这个胆量?”她终于平静下来:“今天是我的重要的日子,至少她提到了孩子的事,因此我就比较容易……”但已经太迟了,拉塔那带着哭腔的歌声盖住了门铃的响声,所以他们没有听见男仆老穆萨去开门;拉塔的歌子也使他们没有听清劈里啪啦上楼的脚步声。就这样,穆斯塔法?基马尔先生和S. P.伯特先生突然闯进门,他们拖着步子停了下来。 “那些不法之徒犯下了滔天罪行!”基马尔先生(阿赫穆德?西奈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那么瘦的)一开口便是这些很古怪的词语(因为他爱好旁听诉讼,结果呢他说话就染上了法庭上的口气),这句话引起了一连串可笑的惊惶失措的反应。小个子的S. P.伯特说起话来尖声尖气,像是没有脊梁,他的眼神像猴子似地游移不定,他讲了几个字,把事情挑明了:“是啊,是纵火犯!”佐赫拉一听这话,立刻条件反射似地一把抓起收音机,捂在胸口上,拉塔的歌声也听不清了,她尖叫道:“噢天啊,噢天啊,什么纵火犯,在哪儿?在这所房子里吗?噢天啊,我觉到热烘烘的!”阿米娜手上拿着小扁豆粥,直僵僵地站在那里,只是望着那两个西装笔挺的人发呆。她丈夫呢,这会儿把秘密丢到了九霄云外,他虽然刮过了脸,但还没有穿西装,他一下站起身来,问道:“是库房吗?” 库房也好,货栈也好,仓库也好,随你怎么叫都行;但阿赫穆德?西奈这句话一出口,房间里立刻一片肃静,当然只剩下从佐赫拉双乳之间发出来的拉塔?曼格什卡尔的歌声。因为这所位于市郊工业区的大房子是这三个人合伙拥有的。“老天保佑,别是库房,”阿米娜默默祈祷着,因为漆布这一行生意好得很 - 通过这时已在德里武装部队总司令部当副官的佐勒非卡尔少校,阿赫穆德?西奈获得了一份合同,负责向陆军提供漆布上装和防水桌布 - 他们赖以为生的大批货物就存放在那个仓库里面。“谁会干出这种事来呢?”佐赫拉带着哭腔问,那口气同她乳房间传出的歌声很是相配,“这年月怎么把一些疯子随便放到大街上了呀?”……接下来阿米娜第一回听到了她丈夫一直瞒着她的那个名字,在那时候,许多人一听见这个名字就心惊肉跳。“是罗婆那[⑤],”S. P. 伯特说……但罗婆那是多头妖魔的名字,那么,是妖魔跑出来了吗?“真是胡说八道!”阿米娜说,她就像她父亲那样讨厌迷信的说法,便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基马尔先生告诉她:“这是一群下流胚组织起来的,太太,是一群纵火犯。如今世道真是乱透了,太乱了。” 库房里是一卷又一卷的漆布,还有基马尔先生经营的商品:稻米、茶叶、小扁豆 - 他在全国大量收购贮存,作为对付那个多头多嘴巴的贪婪的妖怪、免受它伤害的手段,这个妖怪就是公众,要是由它作主,在物品丰富的时候它会把价钱压得没法再低,敬畏真主的生意人只有饿死,而倒是养肥了这个妖怪……“经济就是短缺,”基马尔先生宣称,“因此我的存货不仅可以使物价保持在适当的水平,而且支撑了经济本身的结构。” - 此外,在库房里还有S. P. 伯特储备的货物,都装箱叠好,箱子上印着“阿格牌”几个字。我不必告诉你“阿格”的意思就是火,S. P. 伯特是制造火柴的。 “我们得到消息,”基马尔先生说,“只是说工业区失火了,并没有说是哪个库房。” “为什么会是我们的呢?”阿赫穆德?西奈问,“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付款的时间还没有到呀?” “付款?”阿米娜打断了他的话,“付给谁?付什么东西?丈夫,先生,我的好人儿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呀?”……但S. P. 伯特说了声“我们得去一趟,”阿赫穆德?西奈就走了,身上还穿着皱巴巴的睡裤,劈里啪啦地跟着一个瘦子和一个胆小怕事的冲出家门,屋里只剩下一口也没有吃的小扁豆粥和两个眼睛瞪得老大的女人,还有拉塔在瓮声瓮气地唱歌,罗婆那的名字仍然在空气中飘荡着……“太太,那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全是些胆大妄为的无赖杀人犯!” S. P. 伯特最后抖抖索索说了这句话:“天杀的印度教纵火犯,太太,这可叫我们穆斯林怎么办呢?” 罗婆那帮是怎么回事呢?这是个狂热的反穆斯林运动组织,这在印巴分治之前动乱的日子里是很寻常的事,那时候有人把猪头放在星期五清真寺里也不受惩罚。它半夜里派人出去,在德里的新城区和旧城区刷大标语:“谁要分治就让他进地狱!”“穆斯林是亚洲的犹太人!”等等等等。它纵火焚烧穆斯林人开的工厂、商店和库房。但还不止于此,还有一些不为常人所知的秘密:罗婆那帮在表面上只是一个鼓吹种族仇恨的组织,但其实它是一个精心策划出来的商业团体。穆斯林商人接到匿名电话,收到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文字拼凑起来的信件,要他们一次付出一大笔款子,要不然就烧掉他们的财产。有趣的是,这个黑帮还很讲信用,付款之后从来不会再要第二次。他们说到做到,要是不把一个装满了钱的灰色袋子交去,过几天商店、工厂库房全会化为灰烬。大多数人还是付钱,因为去报警的话看来更危险。在1947年,穆斯林是无法信任警察的。据说(对此我无法证实)当敲诈信送来时,其中还夹着一份“满意的顾客”的名单,他们交了款,生意照做下去。罗婆那帮就同其他行业一样,还提供证明自己信誉良好的文件。 两个身穿西装、一个穿着睡衣的人从穆斯林居住区小弄堂里跑出来,来到等在钱德尼巧克的出租车跟前,引得别人好奇地观看。这不仅因为他们的衣着反差太大,还因为他们尽力不让自己快跑。“不要显出惊慌的样子来,”基马尔先生说,“显得镇静些。”但是他们的脚不听话,老是要往前冲。他们快跑几小步,随后又努力装作是在不慌不忙地走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居住区。一路上从一个年轻人身边走过,这人推着一个装了轮子的黑色金属西洋镜,手上还拿着一面小鼓,这就是利法法?达斯,他正要赶到即将发布一项重要的宣示的地方,本章的名字正是来自这一宣示。利法法?达斯一边敲着鼓,一边喊道:“来看啊,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德里啊,来看印度啊,来看啊!快来看,快来啊!” 但阿赫穆德?西奈有其他东西要看。 居住区里的孩子对当地大多数居民有他们自己的叫法。有三家相邻的他们称之为“斗鸡的”,因为这三家一家是信德人,一家是孟加拉人,夹在他们当中的是在穆斯林居住区很少见的印度教徒。信德人和孟加拉人已经很不同了,他们说的语言不一样,饮食也不同,但他们都是穆斯林,他们都讨厌这家插在当中的印度教徒。他们从自家屋顶上朝这家人房子上扔垃圾,他们从窗户里面用不同的语言朝这家人骂粗话,他们把小块小块的肉扔到那家人的门上……而这家人呢,便付钱给街上的顽童朝另两家窗户上扔石头,石头上还包着纸,上面写着:“等着瞧吧,到时候会收拾你们的”……居住区的小孩也不用我父亲的名字称呼他,他们称他是“没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那个人。” 阿赫穆德?西奈这个人的方向感极其糟糕,要是让他独自出门的话,他连在家附近弯弯曲曲的小弄堂里都会迷路。巷子里那些流浪儿童有好多次遇见他愁眉苦脸地在路上乱转,末了还付四安那[⑥]一张的钞票叫他们送他回家。我提这一点是因为我相信我父亲老爱走上岔路的这种天赋不仅仅影响了他这一辈子,这也是他所以会爱上阿米娜的原因(因为纳迪尔汗这件事表明她也会走上岔路)。除此之外,他无法跟着自己鼻子走的天性也多少遗传给了我,在某种程度上影响了我的鼻子从别处继承到的本领,使我年复一年嗅不出正确的路……不过现在就说到这里吧,因为我已经给了那三个商人足够的时间走到工业区去了。我想再说一句的只是(照我看这是他缺乏方向感的一个直接结果),我父亲这个人,就连他成功的时候,也总带着一股迟早会失败的臭气,你可以闻到就在拐角处有个岔路在等着他呢,尽管他经常洗澡,这个气味也还是洗不掉。基马尔先生闻到了它,他私底下对S. P. 伯特说,“老兄,这些克什米尔来的家伙,有件事谁都知道,就是他们从来不洗澡。”这一不实之词将我父亲同塔伊联系起来……当年自我毁灭的怒火冲昏了塔伊的头脑,从此他再也不肯保持清洁。 在工业区,尽管救火车吵得要命,但守夜的顾自睡得好好的。为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因为他们同罗婆那帮的暴徒做了一笔交易,这帮人要来之前先把消息透露给他们,他们便服下安眠药水,把吊床从工业区房子里拿走。这样那帮人就避免了暴力的发生,而守夜的也增加了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这样的安排对双方都有利,的确很高明。 夹在呼呼大睡的守夜人当中,基马尔先生、我父亲和S. P.伯特眼看着了火的自行车化成浓浓的黑烟升上天空。S. P.伯特、父亲和基马尔先生站在救火车旁边,心头一阵轻松,因为失火的是阿朱那印度自行车公司的库房 - 阿朱那这个牌子来自印度教神话中的英雄[⑦],但这并没有能掩盖住这样一个事实,即这个公司的老板其实是穆斯林。就在这种轻松的心情中,父亲、基马尔先生和S. P.伯特呼吸着被纵火焚烧的自行车发出来的气味,阿朱那印度自行车那些烧焦的车轮、那些化成了蒸汽的链条、铃铛、后座挂包、车把手,还有那些变了形的车架发出的浓烟在他们的肺里进进出出,呛得他们又是咳嗽又是吐痰。在熊熊燃烧的库房前面的一根电报杆上钉了一个用硬纸板胡乱画成的面具 - 上面是个多面的妖怪 - 好些呲牙咧嘴的面孔,撅着宽宽的嘴唇,鼻孔通红。这是混世魔王、多头妖魔罗婆那的面孔。这些面孔气鼓鼓地俯视着那些守夜人的身体,这些人睡得太沉了,没有哪个人 - 无论是救火队员、还是基马尔先生,还是S. P. 伯特,还是我父亲 - 忍心去打搅他们,自行车脚蹬子和内胎化成的灰烬从空中飘落到他们身上。 “这生意完蛋了,”基马尔先生说。他并不是对此感到同情,他是在批评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的老板。 瞧:灾难(同时也是一件令人宽慰的事)的乌云在早晨变了色的天空中升起,结成了一个球。看它如何一路朝西往旧城区的中心飞去;真主啊,它就像是一个手指,指着钱德尼巧克这个穆斯林居住区!……在那里,就在这时,利法法?达斯正在西奈家的那个弄堂里吆喝着: “快来看啊,样样都有,来看全世界啊,来看啊!” 几乎到了发布公告的时候了。我不否认我很兴奋:我待在有关我自己的故事的背景之中已经太久了,尽管还要等一段时候我才可以上场,但能先有机会朝里面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此,我满怀期望,随着天空中那个手指,朝下面望一望我父母住所那一带的情况吧,在那里弄堂里自行车驶来驶去,街头小贩叫卖着纸包的炒鹰嘴豆,撅着屁股的二流子手拉着手在街上晃荡,一片片纸条在空中飞舞,糖果摊子上飞起一大团一大团的苍蝇……由于是从天空中俯瞰下去,因此这一切都显得很矮小。还有很多小孩子,一群一群的,都是听到了利法法?达斯咚咚响的神奇的鼓声和他的吆喝跑出来的,“顿亚戴克霍”,意思是“看看全世界呀!”没穿短裤的男孩子,没穿背心的女孩子,穿着白色校服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的短裤用松紧背带吊着,吊带的扣子是像蛇一样的S形状,还有手指胖乎乎的小胖男孩子。大家都拥到了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周围,这其中就有这个特殊的女孩。这个女孩两道浓黑的眉毛连成了一条线,她就是那个粗鲁的信德人家的八岁的女儿,这家人家已经在屋顶上升起了那个尚未诞生的巴基斯坦国旗,就在这会儿他也还在咒骂邻居,他的女儿手上拿着四安那的钱冲到街上,脸上的神情就仿佛是小矮人当中的女王,她的嘴里随时都会吐出要人命的话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知道,不过我认识那两条眉毛。 利法法?达斯呢,糟糕的是,他不巧刚好把他那个黑匣子靠在一道有人在上面画了个万字图案的墙上,(在那时候你到处可以看到万字图案,极端主义的国家义勇服务团把每道墙都画上了万字,不是纳粹的那一种,那种方向恰好相反,而是古代印度教代表权力的符号,它的名字在梵文中就是善的意思)……我一直在为他出场大吹大擂的这个利法法?达斯是个年轻人,平时不显山露水,只有当他笑起来时或者摇起鼓来时你才会注意到他,他一笑就变得很迷人,鼓一摇呢孩子们就忍不住要跑过去。在全印度,这些摇鼓的吆喝着:“第里戴克霍”,意思是“来看德里呀!”但此地就是德里,利法法?达斯就把他的吆喝改动了两个字。“来看全世界呀,样样都有呀!”这话当然是言过其实的,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心里也老琢磨着是要多弄点东西,因此他想尽一切办法做到样样都有,把越来越多的明信片插到他的西洋镜匣子里。(我突然想起了纳迪尔汗的那位画家朋友,这种企图要把现实世界的一切纳入自己作品中的冲动,是不是一种印度病呢?更糟糕的是,我是不是也染上这种毛病了呢?) 在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里面有泰姬陵、米纳克西神庙和圣河恒河的照片,也有一些当代的著名镜头,这是利法法?达斯在试图收集更多现代题材的冲动下加进去的 -例如斯塔福特?克里普斯离开尼赫鲁的住所呀,不可接触的贱民被人触摸呀,一大群读书人卧在铁轨上呀,还有一幅做海报的剧照,上面是个欧洲女演员头上垒着山一样高的水果 -利法法?达斯把她称之为阳台上的卡门。甚至还有一幅裱在卡片上的新闻照片,上面是工业区大火。利法法?达斯并不认为有必要向观众隐藏当代那些令人不快的画面……在他来到这些弄堂里时,常常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来看他那个黑匣子里又添了什么新东西,在最常来光顾他的人当中就有阿米娜?西奈太太。 但今天的气氛有点儿紧张,印度自行车公司大火的乌云悬挂在这个居住区的上空,某种带有敌意的险恶的东西潜伏着……这会儿随着那个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女孩的尖叫声,它终于挣脱束缚冲了出来,她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像小娃娃那样,但其实她一点也不天真,“我先来!让开点……让我先看!我看不见!”因为已经有好几双眼睛凑在那个匣子的洞眼上,好几个孩子正津津有味地在看着那些画片呢,利法法?达斯便说(他手没有停下来 -照样在转动那个手柄,使里面的画片活动起来):“再过几分钟,小姐;大家挨个儿来,等一下就行了。”听了这话那个眉毛连成一线的矮人中的女王回答说:“不行!不行!我要先看!”利法法?达斯不笑了 - 变得不显眼了 -他耸耸肩膀。小矮人当中的女王顿时气得满脸通红,这时候一句骂人的话冒了出来,一句要人命的恶毒咒骂涌到了她嘴唇上。“你好大的胆子,还敢到这个居住区来!我认得你,我爸爸认得你,人人都知道你是个印度教徒。” 利法法?达斯一声不吭地站着,摇动他那个匣子的手柄。但这会儿那个扎着马尾巴辫子两条眉毛连成一线的瓦尔基里[⑧]用胖乎乎的手指指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身穿白色校服、系着蛇形扣子吊带的男孩子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印度教徒!印度教徒!印度教徒!”竹帘子拉了起来,那女孩的父亲从窗口探出头来参战,朝这个新来的目标破口大骂,那家孟加拉人也用孟加拉语骂开了……“肏娘贼!强奸我们女儿的王八蛋!”……想到报纸上一直在登穆斯林儿童遭受侵犯的消息,有个声音突然尖声叫了起来 -是个女人的声音,也许就是那个愚蠢的佐赫拉的声音:“强奸犯!嘿,天哪,他们找到了那个王八蛋!就在哪儿!”这会儿这个居住区笼罩在那朵手指形状的乌云所包含的疯狂和那个时代的整个乱成一团的虚幻状态当中,每扇窗口都有人在高喊,小学生们一遍又一遍地吼了起来:“强奸犯!强奸犯!强 - 强 -强奸犯!”其实并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小孩子们从利法法?达斯身边躲开,他也拉着装在轮子上的匣子要走,想要逃离这个地方,但是这会儿他已经被杀气腾腾的叫声包围住了,街上的二流子朝他这边走过来,男人们从自行车上下来,空中飞过来一只罐子,砸在他身边的墙上。见到一个额头上搭着一绺油光光的头发的男人朝他逼近,他背靠到一个人家的门口,那人甜蜜蜜地笑着对他说:“那么,先生,就是你呀?印度教先生,是你糟蹋了我们的女儿,对吗?你这个崇拜偶像的先生,跟自己姐姐睡觉,是吗?”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分辩:“不,看在老天的……”像个傻瓜似地傻笑着……这时他身后的门打开了,他摔了个仰八叉,跌到了一个幽暗的阴凉的走廊里面,就在我母亲阿赫穆德?西奈身边。 这天上午伴随她的是咯咯傻笑的佐赫拉和罗婆那这个名字的回声,她不明白工业区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心里只是寻思着这整个世界仿佛发了疯。等到外面吼叫起来,佐赫拉 - 她没有来得及阻拦 -也跟着嚷嚷开来时,她心中作出了决定,这表明她不愧是她父亲的女儿。她似乎隐约想到了在麦田里躲避新月形状的弯刀的纳迪尔汗,她的鼻孔里也在发痒,她走下楼去搭救那个人,尽管佐赫拉嚷嚷说:“表嫂,你这是干吗呀,那个发疯的畜生,真主啊,千万别放他进来,你的脑瓜出毛病了吗?”……我母亲把门打开,利法法 ?达斯摔了进来。 想象一下这天上午的情景吧,她一个黑黑的影子站在一群暴徒和他们追赶的人之间,她的子宫里面藏着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哇,哇,”她朝那群人拍着巴掌。“真是英雄啊!大英雄,我赌咒,千真万确!你们只有五十个人对付这个可怕的妖怪样的家伙!安拉,你们让我的眼睛骄傲得发亮了。” ……佐赫拉呢,只是叫喊:“快回来,表嫂!”额头上头发油光光的人说:“太太,干吗替这个流氓说话呀?这样做可不对头呀。”阿米娜说:“我认识这个人。他是个好人。走吧,出去,你们谁都别想在这里胡闹。难道你们想要在穆斯林居住区把一个人撕成碎片吗?走,快走开。”但这群暴徒的惊讶很快就消失了,他们又逼上前来……这时候。这时候,来了。 “听着,”我母亲叫道,“好好听着。我怀着孩子。我是有身孕要当母亲的人,我要保护这个人。来吧,要是你们想要杀这个人,那么先把一个母亲杀死,让世上的人看看你们是什么货色!” 我,萨里姆?西奈将要来到人世的消息就是这样当着一大群人宣布的,那时候我父亲还没有听说这件事。从我母亲怀上我开始,我似乎一直成了公众人物。 但是尽管我母亲当众宣布的是正确的消息,但她也错了。其原因是,她所怀的孩子最后并没有成为她的儿子。 我母亲来到德里,努力让自己爱上丈夫,由于佐赫拉和小扁豆粥还有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使她没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丈夫;听到了外面的吵嚷声;当众进行宣布。那很管用。宣布怀上了我这一消息挽救了一条性命。 在人群散去后,男仆老穆萨走到街上,把利法法?达斯的西洋镜抢救回来,这时候阿米娜面带美丽的笑容,给这个年轻人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新鲜酸橙汁。方才这番经历似乎不仅使他大量脱水,而且也使他大量缺糖,因为他在每一杯酸橙汁里都加上四汤匙的红糖,而这时候佐赫拉呢,很有点害怕地卷缩在长沙发上。后来,利法法?达斯(酸橙汁给他补充了水分,糖使他甜蜜起来)终于开口说道:“尊贵的太太,您是个了不起的人。请允许我替您的房子祝福,还有替您未出生的宝宝祝福。还有 - 请允许我 - 我还要为您做一件事。” “谢谢你,”我母亲说,“不过你就不用费心了。” 但他还是说下去(他的舌头给糖弄得甜甜的)。“我的表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是个预测吉凶的大师,尊贵的太太。看手相,看星象,算命,样样都行。请您去找他,他会把您儿子的未来告诉您。” 算命大师预测我的未来……在1947年1月,我母亲阿米娜?西奈因为救人一命,便被邀请去为她儿子算命作为回报。佐赫拉连忙反对:“阿米娜表嫂,你要听这个人的话,真是发疯了,这事连想都不用想,现在这种时候得小心才是。”尽管她想起父亲的怀疑态度,想起他两个指头捏住大毛拉的耳朵将他赶出家门的事,这个邀请还是触动了她内心的深处,她同意了。她刚刚对自己将要成为母亲这一点深信不疑,在这种难以用逻辑解释的新奇感中,她回答说:“好的,利法法? 达斯,请你过几天到红城堡那里等我。你带我去见你表兄。” “我每天都会在那里等的,”他双手合十,然后走掉了。 佐赫拉惊呆了,等到阿赫穆德?西奈回来,她只是摇着头说:“你们这对新婚夫妇呀,像猫头鹰那么傻,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男仆老穆萨也缄口不谈。他老是在我们生活的背景之中,只有两回走到前台……一次是他离开了我们家;另一次是他回来,无意之中把这个世界给毁了。 [①] 内阁使团(Cabinet Mission),1946年2月由英国艾德礼内阁组成派往印度,帕锡克-劳伦斯是印度事务大臣,克里普斯是商务大臣,亚历山大为海军大臣。 [②] 韦维尔(A.P.Wavell,1883-1950),1943-1947年任印度总督,后由蒙巴顿接任。 [③] 昂山(Aung San,1913?-1947),缅甸民族英雄,被尊为现代缅甸国父。 [④] 纳尔逊(H. Nelson,1758-1805)英国著名海军上将,他有一只眼睛在战斗中受伤而瞎掉。 [⑤] 罗婆那(Ravana),又称“十首王”或“哮吼罗刹”,出自《罗摩衍那》。 [⑥] 四安那相当于一个卢比。 [⑦] 阿朱那是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 [⑧] 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侍女之一,被派赴战场选择有资格进入瓦尔哈拉殿堂的阵亡者。 [①] 内阁使团(Cabinet Mission),1946年2月由英国艾德礼内阁组成派往印度,帕锡克-劳伦斯是印度事务大臣,克里普斯是商务大臣,亚历山大为海军大臣。 [②] 韦维尔(A.P.Wavell,1883-1950),1943-1947年任印度总督,后由蒙巴顿接任。 [③] 昂山(Aung San,1913?-1947),缅甸民族英雄,被尊为现代缅甸国父。 [④] 纳尔逊(H. Nelson,1758-1805)英国著名海军上将,他有一只眼睛在战斗中受伤而瞎掉。 [⑤] 罗婆那(Ravana),又称“十首王”或“哮吼罗刹”,出自《罗摩衍那》。 [⑥] 四安那相当于一个卢比。 [⑦] 阿朱那是印度著名史诗《摩诃婆罗多》中的英雄。 [⑧] 瓦尔基里是北欧神话中奥丁神的侍女之一,被派赴战场选择有资格进入瓦尔哈拉殿堂的阵亡者。 (第五章完) 第一部第六章 6.多头妖怪 当然,除非没有机缘这东西;在那种情况下,穆萨 - 尽管他又老又是一付奴才相 - 简直是个定时炸弹,滴答滴答地轻轻响着,直到引爆时间到来。在那种情况下,我们或是应该 - 乐观地 - 站起身来欢呼,因为如果一切都事先计划好了,那么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有了意义,我们也不用因为知道自己处于一种说不出原因的随机状态而心存恐惧了;或者呢,我们干脆 - 作为悲观主义者 - 就在此时此地承认失败算了,因为我们明白思想决策行动等等全然无用,事情自然会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发展,我们心中的想法不会对其产生任何影响。那么,乐观又在哪儿呢?是在命运之中呢还是在混沌之中?在我母亲把她的秘密告诉我父亲时(在左邻右舍都知道以后),他回答说:“我早就跟你说过,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那么,这时候我父亲是乐观还是悲观呢?我母亲的怀孕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但是,我的降生却在很大程度上同机缘有关。 “这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父亲说,显得很是高兴。但根据我的经验,时间一直是个不确定的因素,是完全靠不住的。它甚至可以被分割开来,例如巴基斯坦的时钟就要比印度的时钟快上半个小时……基马尔是不赞成印巴分治的,他老喜欢说:“这就证明那个计划有多么愚蠢!穆斯林联盟那些家伙想要逃掉整整三十分钟!不许分割时间,”基马尔嚷道,“这才对头!”S. P. 伯特说:“要是他们能够那样改变时间,那么还有什么实在的东西呢?我问你,有什么真正的东西呢?” 今天问的仿佛全是些难以解释的问题。S. P. 伯特在印巴分治引起的骚乱中被人抹了脖子,对时间失去了兴趣。在这些靠不住的岁月之后,我对他的问题作出这样的回答:“实在的东西和真正的东西并不一定是同一回事。”对我来说,玛丽?佩雷拉在我婴儿时代给我讲的故事当中隐藏的事情是真正的,我的保姆玛丽对我来说既比母亲重要,同时又不如母亲。玛丽知道我们的一切。在我房间里墙壁上的图画中,小雷利在听渔夫讲故事,渔夫指着的地平线以下隐藏的东西是真正的。这会儿,我在活动台灯灯光底下写作,将真相和早年那些事情进行比较。我问:当年玛丽是不是这样讲的呢?要是换成那个渔夫,他会不会这样讲呢? ……按照这些标准,无可否认的真相是在1947年1月的某一天,我母亲在我出生前半年听说了我未来的吉凶祸福,而那天我父亲遇上了混世魔王。 阿米娜?西奈一直在等待适当的时机去接受利法法?达斯的邀请,但是在印度自行车工厂失火之后的两天里,阿赫穆德?西奈 再也不去康诺特路的办公室上班了。他一直待在家里,仿佛在锤炼自己的决心,为某一令人不快的会面作准备。两天以来,那只灰色钱袋仍然在他们床底下紧挨他睡的那一侧,他以为没有人知道。我父亲显然并不愿意提起他干吗准备了那只钱袋,阿米娜心中寻思道:“随他去吧,我才不管呢。”因为她心中也有秘密,那秘密正在钱德尼巧克尽头红城堡大门口耐心地等着她呢。我母亲心里暗暗赌气,撅着嘴巴,不把利法法?达斯的事情告诉丈夫。“既然他不肯把他想要干什么告诉我,我干吗要告诉他呢?”她私底下寻思着。 接着是一个很冷的夜晚,阿赫穆德?西奈说“我今晚得出去一趟。”尽管她劝他:“天气太冷,你要冻出病来的……”但是没用,他穿上西服,披上大衣,大衣底下揣着那个神秘的灰色钱袋,鼓鼓囊囊的,一下就看得出来,显得很滑稽。她最后只好说:“穿得暖和点。”又问:“回来会很迟吗?”他回答:“当然会很迟。”就这样由他走掉了。他走了五分钟之后,阿米娜?西奈也朝红城堡赶去,闯入到她这番历险的中心里去。 一次旅行从一个城堡开始,另一次旅行本应该在一个城堡结束,然而却没有能够做到这一点。一次旅行是预测未来的,而另一次呢是确定其地理位置。在一次旅行中,好些猴子跳跳蹦蹦地很是有趣;而在另一处,猴子也跳跳蹦蹦的,但却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在这两场历险中,兀鹰都扮演了一个角色。多头妖怪[①]埋伏在两条路的尽头。 那么,一个一个讲吧……就这样阿米娜?西奈来到了红城堡的高墙底下,莫卧儿王朝的皇帝在这里进行统治,在这个高高的地方将要宣布一个新国家的诞生……我母亲既不是君主,也不是使节,但她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尽管天气很冷)。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中,利法法?达斯喊道:“尊贵的太太!噢,您来了,这真是太好了!”黑皮肤的她穿着白色莎丽,她招手叫他上出租车;他走到车后门边,但司机厉声喝道:“你这是怎么啦?你以为你是什么角色?快点过来,好好地到前面来,不要挤到后座太太身边去!”这样阿米娜便同那个装在轮子上的黑匣子一起坐在后座,而利法法?达斯忙不迭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尊贵的太太,我是无意,请别怪罪。” 但这里,另一次旅行不耐烦再等下去了。这是另一辆出租车,停在另一座城堡外面,从车子里钻出三个西装笔挺的人,每个人大衣底下都揣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钱袋……一个人又高又瘦,另一个呢像是没有脊梁骨。还有一个人下嘴唇撅着,肚皮正在向又大又软的方向发展,他头发稀疏,油光光的,盘到了耳朵上方,他双眉之间有条泄露内心机密的皱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条皱褶变成了一个深疤,嵌在这张愤愤不平怨气十足的脸上。尽管天气很冷,出租车司机仍然兴高采烈。“老城堡!”他嚷嚷道,“请全部下车!老城堡到了!……”从古至今,德里城区的位置变化很大,老城堡这一发黑的废墟曾是昔日的德里,同它比较起来,它旁边如今的旧德里只能算是抱在手上的娃娃。基马尔、伯特和阿赫穆德?西奈三个人正是被一个匿名电话召到这个古老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废墟来的。电话命令道:“今天晚上,老城堡。就在太阳下山之后。不准报警……否则库房完蛋!”他们紧紧抓着灰色钱袋,走进这个古老的满是砖头瓦砾的世界里。 ……我母亲紧紧抓着她的手提包,坐在西洋镜旁边,而利法法?达斯和那个脾气暴躁的莫名其妙的司机坐在前面,指挥汽车开进邮政总局右侧的街道里面去。这些小路上的柏油路面因贫穷而年久失修,就像经历一场旱灾一样。那里的人们过着一种叫人注意不到的生活(因为他们也和利法法?达斯一样注定一辈子引不起别人的注意,而他们并不是人人都有那种迷人的微笑),当车子开进这些地方时,她觉得有种新鲜的感觉向她袭来。街道越来越狭窄,地方越来越拥挤,使人感到一种压力,她觉得她失去了她的“城里人的眼光”。当你带着城里人的眼光时,你看不见那些叫人注意不到的人,那些阴囊肿大的男人和坐在棚车上的乞丐不会使你感到震惊,那一段段将用作排水管道的水泥管看起来并不像是可以住人的地方。我母亲失去了她城里人的眼光,她见到的这些新鲜事物使她面红耳赤,这些新鲜事物就像冰雹一样打得她脸上发痛。瞧,老天啊,这些漂亮的小孩子牙齿乌黑!真叫人无法相信……女孩子乳头都露在外面!太可怕了,真的!真主,老天不许,扫街的女人 - 噢! - 真是可怕 - 脊椎弯曲,拿着树枝做的扫帚,额头上没有种姓的标记,是不可接触的人,伟大的真主!……到处都是一些瘸子,这是充满爱心的父母在他们出生后故意弄残废的,这样他们一辈子就可以靠乞讨谋生了……是的,棚车上的乞丐,成年人却长着婴儿的腿,坐在装着轮子的小车上,这些小车是用别人丢弃的溜冰鞋再加上旧的芒果箱子做成的。我母亲大声叫道:“利法法?达斯,掉头回去!”……但他只是动人地微笑着说:“我们从这儿起得走路了。”我母亲见到没法回去,便吩咐出租车留在原地等她,那个脾气很大的司机说:“当然可以,对一位尊贵的太太除了等候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等您出来时,我得一路倒车退到大路上去,因为这里根本没法掉头!”……小孩子扯动她莎丽的下摆,到处都是些瞪着我母亲瞧的脑袋,我母亲想,这就像置身于某个可怕的妖怪的包围之中了,这个妖怪长着数不清的脑袋。但她修正了自己的想法,不,这些可怜的穷人当然不是妖怪 - 那么,是什么呢?某种力量,某种还不明白自己是多么强大的力量,由于从来没有使用过,也许已经衰退到完全无用的地步了……不,尽管是这样糟,这些人却并没有衰退。“我吓坏了,”我母亲在不知不觉中想着。正在这时一只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转过身来,发现她面前竟然是 - 真难以置信! - 一张白人的面孔,他伸出污迹斑斑的手,说话的口音就像是高声在唱一首外国歌。“给点儿东西吧,尊贵的太太……”他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就像是唱片坏掉了一样。而她呢,望着他那张长着长睫毛和弯弯的罗马式鼻子的面孔,觉得很尴尬 - 尴尬,是因为这是个白人,乞讨是同白人搭不上边的。“……一路从加尔各答走来的,”他说,“您看得出来,尊贵的夫人,头上撒了灰,是因为那场屠杀我也在场而忏悔 - 尊贵的夫人,您一定记得去年8月,成千上万的人尖叫着在四天当中被刀砍死了……”利法法?达斯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不知道在白人 - 即使只是个乞丐 - 面前该怎么办才好,“……您听说那个欧洲人了吗?”那个乞丐问,“……对了,在杀人犯当中,尊贵的夫人,他衬衫上沾满鲜血,夜里在城里到处游荡,由于他们这些人不久就没人要了,他失去了理智。您听说了吗?”……这会儿那令人迷茫的唱歌般的声音停了一下,接着又说:“他就是我的丈夫。”只有到这时我母亲才看清那破破烂烂的衣服底下掩藏着一对乳房……“我受尽耻辱,给点儿东西吧。”她拉着她的胳膊。利法法?达斯拉拉她另一只胳膊,低声说:是逃出来的,女扮男装,尊贵的夫人,快走。阿米娜站着不动,两个人朝不同的方向拉着她,她打算说:等一下,白种女人,等我事情办好了,我会带你回家,给你吃给你穿,再把你送回到你自己的人那里去。但就在那时,那个女人耸耸肩膀,空手沿着越来越窄的街道走去,走得越来越远,成为一个小黑点以后不见了 - 现在! - 走进那条远远的陋巷之中去。这时候利法法?达斯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说道:“他们完蛋了!全完了!很快他们就得全滚蛋。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随便地杀来杀去了。”她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跟着他走进一个暗黑的门道,她的脸一片飞红。 ……这时,在老城堡那里,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候罗婆那。在夕阳中,我父亲站在一个暗黑的门道里,这地方过去曾经是房间,如今只剩下城堡的断墙残垣了。他肉嘟嘟的下嘴唇撅起着,两只手攥着放在背后,满脑子想的尽是金钱上的麻烦事儿。他从来不是一个快乐的人。他隐约嗅到了未来失败的气息。他待仆人很不好,也许他希望他能有精力实现自己原先的理想,那就是把古兰经按照精确的时间顺序重新整理一遍,而不是继承父业,干漆布商这个行当。(他曾经跟我说:“在穆罕默德作出预言时,人们便把他的话记在棕榈叶子上,这些棕榈叶被随意保存在一个箱子里。他去世后,阿布伯克尔和其他的人想要回忆起正确的先后次序,但他们的记性不是怎么好。”又是走上了岔路,我父亲没有重写圣书,反而躲在废墟里面等待魔鬼。无怪他不快乐,我也帮不上忙。在我出生时,我砸烂了他的大脚趾。)再说一遍,我不快乐的父亲,想起金钱的事情就窝火。他的妻子呢,老是哄他拿钱出来,还在夜里掏他的口袋。还有他的前妻(她最后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去,那回她跟一个赶骆驼大车的人吵架,结果脖子被骆驼咬了),尽管离婚条款上早已有了安排,她还是不断地写信向他讨钱。还有他的远房表妹佐赫拉,她的嫁妆要他给,以便使她能生儿育女,将来能同他的儿女结婚,这样可以搞到他更多的钱。此外还有佐勒非卡尔少校对金钱作出的许诺(在这一阶段,佐勒非少校同我父亲处得很好)。少校老是写信来说:“等巴基斯坦成立时你务必站在它一边,它是一定会成立的。它对我们这样的人来说简直就像是个金矿。请让我把你介绍给M. A. J.[②]本人……”但是阿赫穆德?西奈并不信任穆罕默德?阿里?真纳,他一直没有接受佐勒非的建议,因此等到真纳成为巴基斯坦总统的时候,又会想到是走了一条岔路。最后,还有我父亲的老朋友,孟买的妇产科专家纳里卡尔大夫的来信。“英国人大批大批地离去,西奈兄弟。房地产便宜得不成样子!把你那边的东西卖掉,来这儿置办产业,你这辈子就可以享福了!”在一个充满了钱的脑袋里面是没有古兰经经文的位置的……这时候,站在他身边的还有S. P. 伯特,他会死在去巴基斯坦的火车上,还有穆斯塔法?基马尔,他后来在自己位于旗杆路的豪宅里面被暴徒杀死,他的胸口上还用他自己的鲜血写了“肏娘贼守财奴”几个字……他就同这两个注定不得好死的人躲在一个废墟的暗影里等待,暗中监视着,看那个敲诈他们的人来取钱。“西南那个角落,”电话里面说,“塔楼,里面的石头阶梯。爬上去,到最顶层的平台。把钱放在那里,然后走开。懂了吗?”他们不顾要他们离开的命令,而是藏身在成为废墟的房间里。就在他们上方某处,在塔楼顶层的平台上,三只灰色的钱袋放在那里,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等人来取走。 ……阿米娜?西奈正沿着一道闷气的越来越暗的楼梯井往上爬,为了去听一个预言。利法法?达斯在安慰她,因为她从出租车里出来进入到狭窄的通道里,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感觉到她的心理有点儿变化,她有点懊悔自己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了,他们往上爬的时候,他不住地请她放心。暗黑的楼梯井里全是眼睛,一些眼睛透过门上遮板缝冷冷地望着这位爬上楼的黑皮肤太太,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又红又粗的猫舌头在舔她一样。尽管利法法?达斯在不住地劝她宽心,她觉得她的自制力越来越弱。这个楼梯井里的空气就像是一块暗黑的海绵,把她的意志以及她对世界的控制里都吸收掉了。她慢吞吞地跟在他后面,爬到了那个巨大的光线黯淡的分间出租的宿舍的最上层。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经济公寓的顶层,利法法?达斯和他的几位表兄弟占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在这儿,靠近顶楼的地方,她看见朦胧的灯光照在好些排着队的残废人头上。“我的二表哥,”利法法?达斯说,“是正骨师。”她往上爬,一路上见到好些胳膊折断的男人和腿往后弯成难以置信的角度的女人,还有摔下来的擦窗户的和砸破脑袋的砌墙工,一个大夫的女儿如今走进了一个远比针筒和医院古老的世界。最后,利法法?达斯终于说:“太太,到了,”领着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正骨师正在将树叶和细枝绑在折断的腿和胳膊上,再用棕榈叶包扎打破的脑袋,弄得他的病人看起来就像是拼凑起来的树,那些叶子就像是从伤口里面长出来的……然后他们走出去到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屋顶上。阿米娜从暗处来到灯光底下,眼睛有点发花,她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屋顶上一些奇怪的东西:猴子在不住地蹦来蹦去,獴在上窜下跳,蛇在篓子里不停地摇摆。在挡墙上有几只大鸟的影子,这些鸟的身体和它们的喙一样弯得像钩子,显得很凶残,这是兀鹰。 “嘿,天哪,”她叫道,“你这是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别担心,太太,请,”利法法?达斯说。“这是我的表哥,三表哥四表哥。那一个是驯猴子的……” “只是练习练习,太太,”有个声音在说。“瞧,猴子去打仗,为他的祖国牺牲!” “……那边,是在驯蛇和獴。” “看,獴在跳,太太!眼镜蛇跳舞!” “……可是那些鸟?……” “没事,太太,不过是因为附近有个帕西人的死寂塔台[③]罢了;在那边没有死人的时候,兀鹰就过来了。这会儿它们都在睡觉,在白天,我想它们喜欢看我表哥他们训练。” 在屋顶另一头远处有个小房间。阿米娜走进门时,光线照了出来……她看见里面有个年龄同她丈夫相仿的人,块头很大,有好几层下巴,穿了条有污迹的白裤子和红格子衬衫,脚上没有穿鞋。他嘴里嚼着洋茴香,喝着一瓶维姆脱汽水,盘腿坐着。房间里墙上贴着毗湿奴[④]各种化身的图画,还有两条告示,一是“教书写”,另一条是“来访时吐口水是一种恶习。”房间里没有家具……希里?拉姆拉姆?赛思盘着腿,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 我得承认,使她惭愧的是,她尖叫了起来…… ……这时候,在老城堡那里,猴子在石墙之间尖叫着。这片废墟因为人迹罕至,如今已经成为长尾猴的天下。这些黑面孔长尾巴的家伙具有一种压倒一切的使命感,他们不断地往上往上爬,跳到了废墟的最高处,划分好疆界,然后便专心致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拆起整个城堡来。博多,这是真的。你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从来没有站在暮色中,望着那些毛茸茸的畜生坚决而卖力地拆石头。他们又是拉又是摇,又是摇又是拉,每次把一块石头拉松……每天这些猴子都把石头从墙上拆下来推掉,石头蹦蹦跳跳向下乱滚,最后滚进底下的沟里。总有一天老城堡会完全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大堆瓦砾,猴子在上面尖叫着欢庆胜利……这天有一只猴子沿着石墙窜过来 - 我姑且称它为哈奴曼[⑤],这是帮助罗摩王子打败罗婆那的神猴的名字,就是乘着飞车的哈奴曼……注意,他这会儿来到了这个塔楼上 - 这是他的领土。他嘴里叽叽呱呱的,又是跑又是跳,在他的王国里乱窜,在石头上擦屁股。随后他停了下来,因为他嗅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哈奴曼赶紧窜到最上面一层平台墙上的凹处,在那里三个人放下三个古怪的灰色东西。就在邮政局后面屋顶上的猴子又跳又蹦的时候,哈奴曼这只猴子气得跳了起来。他朝这三堆灰色的东西扑了过去。好的,它们很松,不用费多大力气来摇来拉,来拉来摇……注意哈奴曼,他把这几块灰色的石头拖到落差很大的外墙边上。瞧他撕开了它们,嘶拉!嘶拉!嘶拉!……瞧他多么熟练地将灰色的东西里面的纸张挖出来,将它们扔到外面,使它们像雨点一样在空中飘荡,最后飞到沟底石头上面……纸片懒洋洋地的像是很勉强地往下飞,就像是美丽的回忆一样沉入到黑夜的无底洞里。接着,一踢!一打!又是一踢!这三块软软的灰色石头从城墙边上飞到了黑暗中去,最后传来了凄惨的软绵绵的噗通噗通声。哈奴曼干完了事情,也就没了兴致,他窜到远处他王国的另一个尖塔上,又开始摇动起石块来。 ……这时候在下面,我父亲看到从黑暗中钻出来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他对上面发生的那场灾难一无所知,他从那个曾经是房间的废墟里面观察着那个怪物,那个家伙穿着破破烂烂的睡衣,头上戴着一个鬼怪的饰物,这是一个用纸板做的面具,在每一面上都画着一个呲牙咧嘴的鬼脸……这是罗婆那指定的代表,来取钱的人。三名商人的心噗通噗通乱跳,他们眼看着这个像是农民梦魇中的魔鬼走上通往屋顶平台的阶梯。过了一会儿,在寂静的夜色中,他们听见那个魔鬼发出一连串的叫骂声。“肏娘贼!哪里来的这些割掉鸡巴的奴才!”……他们听得莫名其妙,眼看着折磨他们的这个怪物走下阶梯,冲到黑暗中不见了。他骂人的那几句话还在微风飘荡: “肏屁眼的鸡奸犯!猪猡儿子!吃自己的粪!”……他们莫名其妙,冲到上面去;伯特发现了一个灰色布条子,穆斯塔法?基马尔弯下身找到一张皱巴巴的卢比;可能是我父亲吧,是的,为什么不呢,眼角看到一个猴子的黑影掠过……他们猜到其中的原委了。 这时候只听见他们的呻吟和伯特先生尖利的诅咒声,恰好同鬼怪的咒骂遥相呼应。没有人明说,但各人脑袋里面都激烈地斗争起来:要钱还是要库房,要库房还是要钱?生意人满心惶恐,默默地思考着这个性命交关的难题 - 但事到如今,即使听任这些现金让到处乱窜的狗毁掉或者拣垃圾的人拾去,他们又有什么法子不让放火的来烧掉他们的产业呢? - 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是“现钱能到手尽量不放松”这一天经地义的规律起了作用。他们冲下石阶,沿着长满杂草的草地跑去,穿过了一道道坍塌的门,来到了 - 一窝蜂地 - 来到了沟里,拣起地上的卢比就往口袋里塞,他们顾不上那一滩滩的小便和一堆堆的烂水果,在夜色中睁大眼睛又扒又抓,尽量地寻找丢失的钱;他们只是希望在今天夜里能发生奇迹,那帮家伙不会立即着手进行报复。但是,当然…… ……但是,当然,算命大师拉姆拉姆其实并没有飘浮在离地面六英寸高的空中。我母亲的尖叫声低下来了,她目不转睛地看过去,发现原来有个小架子从墙跟伸出来。“蹩脚的把戏,”她心中寻思,“这个鬼地方,既有睡觉的兀鹰,又有耍猴子的,我跑到这里来,等着这个坐在架子上装成飘浮在空中模样的古鲁来胡说八道,我这是干什么呀?” 阿米娜?西奈不知道的是,我将要又一次使人们感到我的存在了。(不,不是那个在她肚子里的骗人的蝌蚪样的东西。我指的是我自己在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对于历史角色的事,几位总理写道“……它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大家的一面镜子。”那天夜里好几种巨大的力在较量着,所有在场的人都会感受到它们的力量,而且感到恐惧。) 听到皮肤很黑的太太的尖声叫唤,几位表兄 弟- 从老大到老四 -就像飞蛾扑火一样,聚到了她刚刚经过的门道里……默默地望着她在利法法?达斯的带领下朝那个像是不大可能给人带来安慰的算命大师走去,这几个人是正骨的、玩蛇的和驯猴子的。这会儿他们低声地在鼓励她(是不是也用粗糙的手掩住嘴巴偷偷地笑呢?):“太太,他会给您算个大吉大利的命的!”以及“喂,表哥,太太在等着呢!”……但这位拉姆拉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究竟是吹牛骗人,付两个子儿就给你看手相,说些好话来骗那些愚蠢的女人 - 还是真有本事,掌握了人生秘密的钥匙呢?至于利法法?达斯,究竟是他把我母亲看成一个用不值两个钱的假货就可以骗得团团转的女人呢,还是他眼光犀利,看穿了我母亲内心深处朝思暮想的秘密呢?- 预言说出来的时候,这几位表兄弟也大吃一惊了吗? - 还有嘴角的白沫呢?那是怎么回事?那个歇斯底里的夜晚令人的思想发生了错位,在它的影响之下,我母亲是不是真的失去了她通常所有的自制力?她方才就感到楼梯上那暗黑的空气像海绵一样将她一点点地吸收掉了,是不是她真的陷入到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之中,这样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任何怪事她都会深信不疑?还有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可能性。不过,在我将我的怀疑讲出来之前,我得尽可能将当时真实情况描述一番,尽管这隔着一重朦胧不清的帷幕。我得描述的是:我母亲摊开手掌,朝迎上前来的手相师伸出去,她的眼睛像鲳鱼似地一眨也不眨,睁得老大 - 那几位表兄弟(咯咯笑着?)说:“太太,给您看的手相一定灵验得不得了!”还有:“快说呀,表哥,快说呀!” - 可是那重帷幕又降了下来,因此我不敢肯定 - 他一开始是不是像是马戏团大帐篷里蹩脚的看手相的那样,先来一套陈词滥调,找什么生命纹啊心脏纹,再胡吹一通孩子将来会成亿万富翁什么的,而其他几位表兄弟呢就在一旁打边鼓:“哇呀呀!”“啊呀,真是看手相的大师!” - 然后呢,他有没有改变? - 拉姆拉姆有没有身子发僵 - 眼珠直朝上翻,翻得只剩下眼白,就像鸡蛋一样 - 他有没有以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问道:“太太,能不能容许我触摸一下那地方?” - 而几位表兄弟立即安静下来,就像睡觉的兀鹰一样 - 而我母亲呢,有没有一反常态地回答说:“好的,我容许你”,这样算命大师成为她这辈子当中除了家庭成员以外触摸过她的第三个人? - 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刻,突然一震,像是一道猛烈的电流从那个胖乎乎的手指上通到了母亲的皮肤上?我母亲的脸孔就像是个受惊的兔子,眼看着身穿格子衬衫的算命大师转起圈子来,在他那张温和的胖脸上,眼珠仍然像鸡蛋一样朝上翻着;接着他全身突然一抖,又发出了那陌生的高音,从嘴唇(我必须将他的嘴唇也要描述一番 - 不过等一会儿,因为现在……)里吐出这几个字:“是个儿子。” 默不作声的几位表兄弟 - 用绳子拴着的猴子也不叽叽嘎嘎乱叫了 - 眼镜蛇盘在篓子里面 - 打着圈子的算命大师发觉历史通过他的嘴唇说了出来。(是那样的吗?)他开始了:“是个儿子……这样一个儿子!”接下去说的是:“是个儿子,太太,他的年纪永远不会比他的祖国大 - 既不大也不小。”这时候,玩蛇的、驯獴的、正骨的、摇西洋镜的都真的害怕起来,因为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拉姆拉姆用这种连续不断的唱歌似的高音说话:“将会有两个脑袋 - 但你只看见一个 -将会有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鼻子和膝盖和膝盖和鼻子……注意听着,博多,这家伙一点都没有说错!“报纸称赞他,两个母亲养育他!骑自行车的爱他 - 但是人群会推他!姐妹会哭泣;眼镜蛇会爬……”拉姆拉姆转得越来越快,四位表兄弟低声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大师?”以及“神啊,湿婆[⑥],保佑我们吧!”而拉姆拉姆继续说:“要洗的衣物会把他藏起 - 说话声会给他指路!朋友们会弄断他的手指 - 血会暴露他的真实身份!”阿米娜?西奈问:“他是在说什么?我不懂 - 利法法?达斯 - 他这是怎么了?”但是拉姆拉姆?赛思无动于衷,他蛋白似的眼睛仍然朝上翻着,绕着像石像般一动不动的我母亲一边打转,一边说着:“痰盂会砸到他的脑袋上 - 大夫会给他引流 - 丛林会要他 - 变戏法的会接纳他!士兵会审判他 - 暴君会油煎他……”阿米娜正想请他解释,几位表兄弟忽然惊惶得不由自主,个个狂热地拍起手来,因为某种奇怪的东西控制了一切,拉姆拉姆?赛思的转圈达到了高潮,没人敢去碰他:“他没有儿子却会有儿子!他没有老的时候已经老了!他在没有死的时候……已经死去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吗?是不是一种比拉姆拉姆?赛思自身更为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上通过,使他不胜重负,突然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是不是驯獴的把用小棍去撬他格格打战的牙齿?利法法?达斯有没有说:“尊贵的夫人,得劳驾请您走了,我们的表兄生病了”? 最后是玩眼镜蛇的 - 或者是驯猴子的,或者正骨的,或者就是摇动装在轮子上西洋镜匣子的利法法?达斯- 说道:“老兄,说得太多啦。我们的拉姆拉姆今晚作了太多的该死的预言了。” 多年以后,当我母亲过早地衰老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鬼怪从往事中涌现出来,在她的眼前乱舞,她又一次见到了这个摇西洋镜的,她当众宣布怀上了我而搭救了他的性命,作为回报,他带她去听到了太多的预言,这时她毫无怨言地同他平和地说了几句话。“你算是回来了,”她说,“嗯,让我告诉你这一点:要是我当初能懂得你表兄那些话的意思就好了- 有关血呀,膝盖和鼻子呀这些话。因为谁知道呢,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不同的儿子了。” 这就像我外祖父当初那样,那时他站在一个瞎子的府第中结满了蜘蛛网的过道里,又像他临死前那样;又像玛丽?佩雷拉失去了她的约瑟夫之后,还像我,我母亲是很容易看见鬼怪的。 ……不过这会儿,因为还有许多问题和含糊不清之处,我有必要提出一些疑问来。疑心也是一个多头的妖怪。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收紧缰绳,不让它朝自己母亲扑去呢?……我问,如果对算命大师的肚皮作一番恰当的描绘的话,那会是怎样的呢?记忆- 我的无所不知的新的记忆,它将母亲父亲外公外婆和其他所有的人的生活大都囊括其中 - 回答说:就像米粉布丁那样又松又软。我又很勉强地问:他的嘴唇是怎么样的?那无法避免的答案是:丰满、肉嘟嘟的,像个诗人。我再一次询问我这个记忆:他的头发又怎么呢?回答是:黑黑的,越来越稀少,平平直直的,盘到了耳朵上面。现在,我这不合情理的疑心问这最后一个关键问题……无比纯洁的阿米娜会不会真的……由于她对长得像纳迪尔汗的人男人很有好感,她会不会……在她那种奇怪的心理状态中,算命大师突然发病感动了她,她会不会……“不行!”博多怒气冲冲地嚷道。“你怎么敢说这样的话?这个好女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她会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但还是要乱说。”当然,她是对的,她向来都不会错。要是她知道真相的话,她会说我只是在企图报复,其原因是多年以后我透过先锋咖啡馆那肮脏的玻璃窗,清清楚楚看到了阿米娜做的那件事。我那个不合情理的观点也许就来源于此,它不合逻辑,逆时光的潮流反向发展,最后在这一早期的- 几乎肯定是纯洁的 - 历险中完全成熟。是的,一定是这样。但是这个妖怪不肯就此躺下……“啊,”它说,“那么,她发脾气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天阿赫穆德说他们要举家搬到孟买去她就大发雷霆。”它学着她的口气说:“你- 总是你说了算。还有我呢,要是我不想搬怎样呢?……我刚刚把这个房子弄得像个家的样子,却要……!”所以,博多,那是家庭主妇的感情呢,还是一种借口? 是的 - 疑问并没有得到澄清。那个妖怪问:“她干吗不想个法子,把这次去算命的事告诉丈夫呢?”被告回答(由于我母亲不在场,由博多代为回答):“天哪,想想看他会多生气!纵火犯那些事已经搅得他够受的了!一个女人单身一人跑到几个陌生的男人那里去,他会气得发疯的!真是要发疯的!” 拙劣的怀疑……我必须把这些赶走掉。必须把我这种非难留到将来使用,那时候,没有含糊不清之处,没有了那重若明若暗的帷幕,她给了我明明白白无可辩驳的证据。 ……但是,我父亲那天晚上很迟回家时,浑身上下全是沟里的臭气,连他身上平时老散发出来的预示着未来失败的气味也闻不见了。当然,他的眼睛流着泪,满是烟灰的脸颊上一条条泪痕,鼻孔里一股硫磺气味,头上有好些被烟熏成灰色的漆布灰烬……因为,他们当然把库房烧掉了。 “可是那些守夜的呢?” - 睡着了,博多,睡着了。预先就通知他们服用安眠药水,以防……这些勇气十足的先生,帕坦族的武士都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开伯尔山口[⑦]。他们解开小纸包,将铁锈色的药粉倒到上下沸腾的煮茶的大锅里。他们把吊床从我父亲的库房那边拿开,挪到远处,躲开倒下来的屋梁和四处飞溅的火星。他们躺在吊床上,一边慢慢地喝茶,一边听凭药性发作,进入到那种又苦又甜的麻木状态。起初他们叽哩哇啦地又喊又叫,大声赞美他们在普什图最喜欢的婊子;接着安眠药像是在轻轻挠动他们的肋骨,他们格格地傻笑起来……渐渐地笑声停止了,他们进入到药物带来的梦境之中,仿佛像是跨着骏马,越过边关,最后进入到一种连梦也没有的万物俱空的遗忘状态。这时候无论什么东西也没法将他们弄醒,一直要到药性过去以后才算完结。 阿赫穆德、伯特和基马尔是坐出租车来的 - 这三个人紧紧抓着一叠叠皱里皱巴的钞票,由于沟里那些脏东西,那些钞票的气味臭得吓死人。出租车司机紧张得要命,要不是等他们付车钱,他早就走了。“让我走吧,大老板,”他恳求道,“我是个小人物,别让我待在这儿了……”但就在这时候他们都转过身子,朝大火那边望去。他看着他们手上抓住沾着烂番茄和狗屎的钞票,朝那边奔跑。他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的库房,夜空中升起的浓烟,不禁目瞪口呆。他就像在场所有的人一样,吸的空气中满是漆布、火柴和烧焦的稻米的气味。这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小个子出租车司机用手掩住眼睛,从指缝里望出去,只见瘦得像笔杆样的基马尔先生发疯似地朝呼呼大睡的几个守夜人又打又踢。他不再等车钱,吓得刚要开车跑掉,就在这时我父亲大喝一声“当心!”……他没有走,随即看见通红的火舌把库房烧得炸了开来,只见库房里涌出一股由烧红的稻米小扁豆鹰嘴豆防水衣服火柴盒子和腌菜构成的怪异的洪流,就像火山岩浆一样。他看见通红的火焰飞上天空,而仓库里的物品散落到坚硬的黄色地面上,就像是一只绝望的烧焦了的手。是的,库房当然是付之一炬了,灰烬从空中落到他们的头上,钻进到那些虽然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仍然在打鼾的守夜人的张开着的嘴巴里……“真主保佑,”伯特先生说,但更讲究实际的穆斯塔法?基马尔回答说:“感谢真主我们买了保险。” “就是在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后来告诉妻子,“就是在那时候我决定从漆布这个行当里脱身,把办公室、商行的信誉都转让出去,把我在这一行里的一切全忘掉。就在那时候 - 不是在这之前,也不是在这之后 - 我也决定不再去多想你家艾姆拉尔德的佐勒非说的巴基斯坦的那套噱头。就在那场大火之中,”我父亲披露 - 结果使得妻子大发雷霆 - “我决定到孟买,去搞房地产。那里的房地产现在便宜得不成话,”他不等她反对就告诉她说,“纳里卡尔知道。” (但是有一天他会把纳里卡尔称为叛徒。) 在我这个家庭里,凡是外面有压力,我们就走人 - 唯一的例外是48年那次冻结。船夫塔伊把我外公从克什米尔赶走。红药水又把他赶出了阿姆利则。地毯底下生活的崩溃是我母亲离开阿格拉的直接原因。而多头妖怪又把我父亲赶到孟买去,因此我会出生在那儿。在那个1月底,历史在一系列的推推搡搡之中,终于使自己抵达了那个我马上就要出场的时刻。有一些秘密只有在我上场之后才能得到解释……例如,希里?拉姆拉姆那句最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将会有一个鼻子和两个膝盖,两个膝盖和一个鼻子。” 保险公司赔付的款子到了,1月份过去了。在结束他们在德里的业务,迁往那个当时房地产便宜得不像话 - 正如妇产科大夫纳里卡尔所知道的 - 的城市的那段时间里,我母亲又集中精力,执行她那个一段段地学会爱上丈夫的计划。她渐渐地喜欢上他耳朵上方那问号似的头发卷。喜欢上他深得惊人的肚脐眼,她不必费力,就可以把手指的第一个指节插在里面。她也渐渐爱上了他突出的膝盖。但是,不管她费了多大力气(在没有相反证据的情况下,我姑且认为她确实这样做了,不过我这里不想提出什么理由来),他身上有个部位她从来就没法爱,尽管他那东西的功能完全正常,而这正是纳迪尔汗缺乏的。在他爬到她身上去的那些夜晚 - 那时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比不上青蛙大 - 也还是没用。 ……“别,不要这么急,先生,心肝宝贝,请再等一会儿,”她说;而阿赫穆德呢,为了拖时间,试图回想那场大火,回想那个烈火熊熊的夜晚最后的一件事,那时在他刚转身要走,只听见空中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声,他抬起头,恰好看见 - 在夜空中!- 一只兀鹰,一只从死寂塔台那里过来的兀鹰从头顶飞过,它扔下一只几乎没有怎么咬嚼过的帕西人的手,一只右手,就是这只手 - 这会儿! - 掉下来时不偏不倚地打在他脸上。而这时阿米娜呢,在床上他身子底下,正在责怪自己:你这个蠢女人,干吗不能快活一点呢,从现在起你必须真正努力尝试尝试。 在6月4日,我这对并不十分般配的父母乘坐边境邮车去孟买了。(又有人砰砰地敲门,不断拼命求情的声音,拳头捶着:“老爷!开开门,就一会儿!求您发发善心,老爷,帮帮忙吧!”还有 - 藏在那个绿色铁皮箱子的嫁妆底下 - 那个不准多提的天青石镶嵌的精雕细琢的银痰盂。)也是在同一天,缅甸的蒙巴顿伯爵举行记者招待会,在会上宣布了印巴分治的计划,他在墙上挂了个倒计数的日历:离移交权力还有七十天……六十九天……六十八天……滴答滴答。 [①] “多头妖怪”英文为many-headed monster, 这个词又有“群氓”之意。 [②] 穆罕默德?阿里?真纳名字的缩写。 [③] 帕西人是公元8世纪为逃避穆斯林迫害而从波斯移居印度的琐罗亚斯德教徒即袄教的后裔;死寂塔台是印度袄教徒放置死人的地方。 [④] 毗湿奴(Vishnu),与梵天、湿婆并称为婆罗门教和印度教的三大神。 [⑤] 哈奴曼(Hanuman),印度史诗《罗摩衍那》中的神猴。 [⑥] 湿婆(Shiva), 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为毁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印度教认为“毁灭”有再生之意,故表示生殖能力的男性生殖器“林伽”是他的象征。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婆婆帝,儿子是象头神塞建陀。佛教文献称他为大自在天,住色界之顶,为三千界之主。 [⑦]帕坦人、即普什图人是分布在阿富汗东南部和巴基斯坦西北部的民族; 开伯尔山口,位于亚洲中部,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之间的主要通道。 (第六章完) 第一部第七章 7. 梅斯沃德 最先到的渔民,那是在蒙巴顿的滴答声之前,在妖怪和当众宣告之前。那时候,地毯下的婚姻还未曾想到,痰盂也没人知道。比红药水更早,比举起开洞的床单的女摔跤手就更早了。再回溯到更遥远的年份,在达尔豪西和艾尔芬斯通之前[①],在东印度公司建成它的城堡,在第一个威廉?梅斯沃德之前。在那个时代刚开始时,孟买只是个哑铃形状的岛屿。它的中间细细的,形成一段亮闪闪的狭长的陆地,在那边可以见到亚洲最大的最优良的天然海港。那时候马扎贡和沃尔里、马通加和马西姆、萨尔塞特和科拉巴也都还是岛屿 -简而言之,那是在填海造地之前。后来四脚混凝土块和暗桩打下去,将七个小岛连成了一长条半岛,像一只伸出去抓东西的手,一直往西伸到阿拉伯海里。在这个钟楼尚未出现的蛮荒时期,被称之为科里人的渔民乘坐阿拉伯三角帆船航行,他们迎着落日,扬起红帆,捕捉鲳鱼和螃蟹,使我们全成为了爱吃鱼的人。(或者说我们大多数人。博多就屈服在鱼的美味之下。但在我们家里,我们受到克什米尔血统的影响,像克什米尔冰冷的天空那样固守传统,大家一致只爱吃肉。) 也有椰子和稻米。尤其是慈祥的女神孟巴德维具有突出的影响,她的名字 -孟巴德维、孟巴贝、孟贝 -完全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的名字。但随后葡萄牙人将它命名为孟买希亚,这是因为港口的缘故,同捕鲳鱼的渔民的女神没有关系……葡萄牙人是第一批入侵者,他们利用这个港口来停泊商船及军舰。可是,后来在1633年的某一天,一个名叫梅斯沃德的东印度公司的高级职员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象。这个幻象 -梦想孟买成为英国的属地,建造城堡,来保卫印度西部不准别人侵犯 -成为一种强有力的主张,使得时间的车轮运转起来。历史滚滚向前,梅斯沃德死去了。1660 年,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与葡萄牙布拉干萨王室的凯瑟琳订婚- 也就是这个凯瑟琳,一辈子都给卖橙子的内尔[②]当第二把手,但有一件事是她的安慰 -那就是孟买作为她的嫁妆成了英国的属地,也许是放在一个绿色的铁皮箱子里面的吧,这使梅斯沃德的幻象更接近实现了。在那之后不久,1668年9月21日,东印度公司终于把手伸到了这个岛屿上……城堡一下子建了起来,又是围海造地,你眼睛还没有来得及眨一眨,一个叫孟买的城市已经出现了,有一首关于它的老歌唱道: 在印度首屈一指, 通往印度的大门, 东方之星, 面对着西方。 博多,我们的孟买!那时跟现在大不相同,既没有夜总会,没有酱菜厂,没有奥伯罗-喜来登大酒店,也没有电影院。但这个城市以惊人的速度发展着,它建了座大教堂,树起了骑在马上的马拉塔国王勇士希瓦吉[③]的雕像,我们都敬畏地相信这座雕像在夜里显灵,在城里街道上骑马驰骋 -就是沿着海滨小道!在乔帕迪沙滩上!经过马拉巴山上那些大宅子,绕过坎普角,令人头晕目眩地沿着海岸一直飞驰到斯坎德尔角!对啦,干吗不呢,还要继续往前,从我们住的华尔顿路往前,沿着布里奇?坎迪一个个实行种族隔离的游泳池,跑上巨大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和古老的惠灵顿俱乐部……在我小时候,每当孟买遇到什么糟糕事情的时候,总有t通宵不眠的梦游病人报告说他看见雕像在飞驰。在我年轻时,灾祸总是随着一匹石马的灰色蹄子的神秘的嗒嗒声来到城里。 那么,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者物现在到哪儿去了呢?其中椰子最为幸运。每天在乔帕迪海滩上仍然有人在砍椰子。而在居胡海滩,在阳光与沙滩大酒店里那些电影明星懒洋洋的注视下,小孩子仍然爬到椰子树上去把壳子上带须的椰子摘下来。椰子甚至还有自己的节日 -椰子节,那是在我的生日前几天。你对椰子完全可以放心。水稻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稻田如今都被水泥覆盖,离大海不远以前种水稻的地方如今冒出了一幢幢高层住宅楼。但在城里我们的主食仍然是稻米。天天都有巴特那米、巴斯马特米和克什米尔米运到这座大城市里来,所以本地原有的稻米仍然在我们所有人身上留下了痕迹,并不能说白白消失了。至于孟巴德维呢 -如今她已经不大吃香了,在人们心目中取而代之的是象头神塞建陀。在日历所列出的节日上可以看出孟巴德维的衰败。塞建陀有自己的象头大神节,这一天大队人马出来游行,抬着象头神的神像,一路走到乔帕迪,把神像抛进大海。象头神节是祈雨的仪式,这使季风雨及时来临,它也是在滴答滴答倒计时我出生之前的几天-但孟巴德维的节日到哪儿去了呢?日历上找不到。捉鲳鱼、捉螃蟹的人的祈祷到哪儿去了呢?……在所有那些最早生活在这里的人或物当中,科里渔民的命运最悲惨。他们如何给挤到形状像手一样的半岛的大拇指上的一个小村庄里,人们公认这个科拉巴区就是按他们的名字命名的。可是沿着科拉巴大道到它的顶端 -一路经过廉价的衣服店、伊朗菜馆和教师、记者及职员住的二等公寓 -你会看到他们夹在海军基地和大海之间。在科拉巴,手上一股鲳鱼肚肠和螃蟹肉腥气的科里女人,总是旁若无人地挤到等公共汽车的队伍最前面,恬不知耻地将她们穿的红色(或者紫色)莎丽捞起来夹在两腿当中,在她们凸出来的有点呆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因为往日的失败和丧失家园而感觉痛苦的光芒。最初是城堡,然后是城市占去了他们的土地。打桩的工人(将来还有四脚混凝土块)偷走了他们的海面。但每天晚上仍然有阿拉伯三角帆船迎着落日扬起红帆……在1947年8月,结束了渔网、椰子、水稻和孟巴德维在当地的统治地位的英国人自己也得卷铺盖滚蛋了,没有什么统治地位是永世长存的。 在6月9日,也就是我父母乘坐边境邮车来这里两个星期之后,他们同一个即将离开的这样的英国人做了一笔奇怪的交易。这个人的名字叫威廉?梅斯沃德。 通往梅斯沃德山庄(我们这会儿进入到我的王国,进入我童年时代的核心了,我喉咙有点儿哽住了)的道路是在华尔顿路的公共汽车站和小小一排商店之间分岔的。那一排商店是齐马尔克玩具店、读者乐园、齐曼波伊和法特波伊珠宝店,更为重要的是孟买里糖果店,那里卖的侯爵蛋糕和巧克力长卷真是天下少有!都是些令人难忘的名字,但现在没有时间细说了。走过邦波克斯洗衣店前欢迎光临的纸版侍者的招牌,道路就通向我们家了。那时候,纳里卡尔女人的那些粉红色摩天楼(令人厌恶地联想起斯利那加的无线电天线!)连想还没有想到。道路通往一个还不到二层楼高的小丘上,它拐了个弯后朝着大海,俯瞰布里奇?坎迪游泳俱乐部,在那里粉红色皮肤的白人可以在英属印度形状的游泳池里游泳,不必担心碰到黑皮肤。在这个地方,围绕着一个小环形道,威廉?梅斯沃德精心建造了他的豪华宫殿,如今,这里贴出招贴,这类招贴 - 由于我的缘故 -将会在多年之后又一次出现,招贴上只有两个字:“求售”,但就是这两个字把我一无所知的父母引到了梅斯沃德那个特别的游戏中去。 梅斯沃德山庄由四幢一模一样的房屋组成,其建筑式样当然符合原来居住者的身份(征服者的房子!罗马式豪宅,在两层楼高的奥林匹斯山上建造的三层楼的天神住所,是个小小的吉罗娑[④]!)-坚固耐久的豪华大宅。红色的人字屋顶,每个角落还有塔楼,乳白色的塔楼上面是红瓦的尖顶(简直可以把公主关在里面!) -屋子有游廊,从屋子后面专用螺旋楼梯可以走到仆人的房间里 -这四幢豪宅的主人威廉?梅斯沃德气派不凡地用欧洲宫殿分别给它们命名为凡尔赛别墅、白金汉别墅、埃斯科里亚尔别墅[⑤]和逍遥别墅。这几幢房子之间爬着三角梅,金鱼在淡蓝色的鱼池里游泳,假山庭园里长着仙人掌,在罗望子树底下长着一簇簇小小的含羞草,草地上有蝴蝶有玫瑰也放着藤椅。在6月中旬的一天,梅斯沃德先生把他人去楼空的宫殿以便宜得荒唐的价格卖掉了 -不过附带着条件。因此,我现在干脆把他完完整整,连同他中间分开的头发一起介绍给你……这位梅斯沃德是个身高六英尺的巨人,他的面色就像玫瑰那样粉红,显得青春常驻。他一头浓密的黑发搽了生发油,从中间向两边分开。我们还会再说到这个中间分开的发式,它的发线像枪的通条那样笔直而精确,使梅斯沃德对女人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们都觉得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欲望,想要把他头发弄乱……梅斯沃德中间向两边分开的头发对我的早年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历史和性就像是踩钢丝的人一样,是沿着某些发际线运动的,他的这条线就是其中之一。(但无论如何,连我也无法不对他怀有积怨,虽然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那发出呆滞的亮光的牙齿和他那梳理得叫人咋舌的头发。) 他的鼻子呢?鼻子的模样像什么?很高吗?是的,那一定是某个具有法国贵族血统的祖母的遗传 - 贝尔热拉克[⑥]的后裔! - 她的带着海蓝色的血液在他血管里流动[⑦],使他迷人的教养带着某些残忍的成分,像苦艾酒那样甜甜的,但却隐藏着杀机。 出售梅斯沃德住宅区有两个条件。一是这几幢房子必须连同里面的所有东西一起买下,新房主必须将内部的一切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二是实际移交时间为8月15日午夜。 “所有的一切?”阿米娜?西奈问,“我连把汤匙都不能扔掉吗?真主啊,瞧那灯罩……我连一把梳子都不能扔吗?” “所有的一切,”梅斯沃德说,“这就是我的条件。西奈先生,这念头很古怪吧……你得让一个就要滚蛋的殖民地居民玩点儿小游戏吧?我们英国人除了玩点儿游戏之外,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了。” “听我说,阿米娜,听着”阿赫穆德后来说,“你总不想老住旅馆吧?租金贵得吓死人,真正吓死人。等房契一到我们手里,他又有什么办法呢?到那时候你要想把哪个灯罩扔掉就扔好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 “你喜欢在花园里喝鸡尾酒吗?”梅斯沃德说,“每天晚上六点钟,是喝鸡尾酒的时间。二十年来天天如此。” “天哪,这油漆……壁橱里面塞满了旧衣服,先生……我们每天穿的都得开手提箱拿,没有地方挂衣服了。” “太亏本了,西奈先生,”梅斯沃德在仙人掌和玫瑰花中间啜着威士忌,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好好的政府,统治了几百年,突然一下子滚蛋了。你得承认我们也干了不少好事,给你们修路。学校、铁路、火车、议会制度,这都是些好事情。泰姬陵都快要倒了,还是英国人修复的。现在呢,突然一下子要独立了。七十天内回国,我本人是坚决反对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瞧瞧地毯上那些污迹吧,先生,这两个月我们就得像那些英国佬一样过日子吗?你有没有去看看浴室?便桶旁边水都没有。我本来不相信,但那是真的,我的天哪,他们擦屁股只是用纸!……” “告诉我,梅斯沃德先生,”在英国人面前,阿赫穆德?西奈说话声也改变了,他模仿牛津口音卷舌头,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干吗非要等呢?说到底,做生意不就讲究马上出手吗?把事情快点了结掉算了。” “……到处都挂着英国老太婆的画像,先生!墙上都没有地方挂我父亲的照片了!……” “西奈先生,看起来,”梅斯沃德先生又把酒杯斟满,太阳慢慢落入到布里奇?坎迪后面阿拉伯海中,“这个英国佬外表古板,但他的内心完全像印度人一样爱好讽喻。” “喝那么多的酒,先生……那不好。” “我不怎么明白 - 梅斯沃德先生,啊 - 你这是什么意思?” “……噢,是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我也算是在移交权力。心里渴望在英国移交权力的同时进行,就像我说的,是个小游戏。让我高兴一下,好吗,西奈?归根到底,你也承认了,价钱很合算。” “他的脑袋出毛病了吗,先生?你想好了,要是他有毛病,跟他做生意保不保险?” “听着,老婆,”阿赫穆德?西奈说,“这话说得够多的了。梅斯沃德先生是个好人,有教养,说话算话,不要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除此以外,我肯定其他的买主不像这样大惊小怪的……反正我已经答应他了,不要再讲了。” “吃一片饼干吧,”梅斯沃德先生边说边递过盘子来。“说下去,西奈先生,说吧。是啊,真是怪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我的老房客 -都是些印度通啊 - 突然一下子全走了,真是差劲,对印度再也没兴趣了。突如其来的,叫我这样一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莫名其妙,他们好像是要从此一刀两断了- 什么东西也不想带走。 ‘随他去吧,’他们说,回去后一切从头开始。你是知道的,这些人反正都不缺钱,但仍然是,怪得很。把这烂摊子撂给了我。随后,我就想了这个主意。” “……好啊,你决定吧,你决定吧,”阿米娜气鼓鼓地说,“我怀着孩子,像块石头样坐在旅馆里,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只好肚子里带着这个孩子,住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去,那又怎么呢?……噢,你把我弄到了怎样一步田地呀……” “别哭呀,”阿赫穆德这时说,他在旅馆房间里踱来踱去,“房子很好,你心里也喜欢这所房子的。还有两个月……不到两个月了……什么,又在踢了吗?我来摸摸看……在哪里?这里吗?” “那里,”阿米娜说,抹了抹鼻子,“用力踢了一脚。” “我的主意是,”梅斯沃德先生望着夕阳解释说,“举行我自己的财产移交仪式。样样东西都留下来,你明白了吧?找到适当的人选 -就像你这样的人,西奈先生! -把一切有条不紊、原封不动地移交出去。你朝各处看看,所有一切都井然有序,你说是吗?我们的说法是,刮刮叫。或者照你们印度斯坦语的说法是,好得没法说。所有一切都棒极了。” “买这几幢房子的都是些好人家,”阿赫穆德把自己的手帕递给阿米娜,“将来邻居都很不错……买凡尔赛别墅的是霍米?卡特拉克先生,是帕西人,但是拥有赛马,还是电影制片人。买下逍遥别墅的是易卜拉欣议一家子,纳西埃?易卜拉欣也怀着孩子,你可以跟她做朋友的……易卜拉欣老头子在非洲有好几个剑麻园,很好的人家。” “……在那之后那房子我想怎样布置就怎样布置了……” “是啊,在那之后,当然罗,他就走了……” “……一切都安排得再好没有了,”威廉?梅斯沃德说。“你知不知道,最先想到要在这里建设城市的就是我的祖先?是衣冠楚楚的孟买窃贼一类的人物吧。作为他的后代,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我觉得,是不是也算需要吧,需要来扮演我的角色。对了,再好没有了……你们什么时候搬来?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就搬到泰姬旅社去。明天?再好没有了,好得没法说。” 我就是在这些人中间度过我的童年的:霍米?卡特拉克先生,电影界巨子,养赛马。他女儿托克西是个白痴,只好锁在家里,由她的保姆比阿帕照应,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比阿帕这样可怕的女人了。逍遥别墅中易卜拉欣一家人,有留着山羊胡子的剑麻种植园主易卜拉欣?易卜拉欣老头,他的两个儿子伊斯梅尔和伊夏克,还有伊斯梅尔的紧张而不幸的小个子老婆纳西埃,我们总称她为鸭子纳西埃,因为她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地活像鸭子。我的朋友松尼这时就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地接近他那倒霉的出生时刻,被产钳夹出来……埃斯科里亚尔别墅被隔成了套间。在底层住的是杜巴西一家,男的是物理学家,他将会成为特龙贝核试验基地的重要人物。妻子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的外表虽然单调沉闷,但内心却隐藏着真正的宗教狂热 -不过这事我不去多提了,我要说的只是他们是居鲁士的父母(还要在几个月之后才怀上他)。居鲁士是我的第一个顾问,在学校里演剧时他总演女孩,大家都称他为居鲁士大帝[⑧]。在他家楼上住的就是我父亲的朋友纳里卡尔大夫,他也在这里买了个套房……他和我母亲一样黑,每当他兴奋或者激动的时候总是满面通红。尽管是他把我们接生到世上来的,他却讨厌小孩。在他死后,他会在城里放出一大批女人来,这些女人什么都敢干,没有什么人能够挡得住她们。最后,在顶层住的是萨巴尔马提司令和丽拉 -萨巴尔马提是海军里最出色的人物之一,他的妻子各方面都很讲究,他简直没有想到运气这么好,花这么一点钱就给妻子买下这个住宅。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一岁半,一个才四个月,这两个孩子长大了都不聪明,又很爱闹,我们给他们起的外号是眼睛片儿和头发油。他们不知道(那怎么可能呢?)结果是我把他们的人生给毁了……经过威廉?梅斯沃德的挑选,这些将要成为我的天地的中心的人搬进了这个住宅区,他们接受了那个英国佬的古怪条件 - 因为说到底,价钱实在诱人。 ……离移交权力还有三十天,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来电话说:“纳西埃,你是怎么受得了的?这里每个房间里都有叽叽嘎嘎的虎皮鹦鹉,衣柜里又有虫蛀的衣服和旧乳罩!”……纳西埃跟阿米娜说:“金鱼,安拉啊,这种动物我就是受不了,但梅斯沃德先生自己还过来喂……还有一些吃掉一半的牛肉汁瓶子,他不让我扔掉……真是疯了。阿米娜姐姐,像这样我们怎么办呢?”……易卜拉欣老头卧室天花板上挂着吊扇,但他就是不肯打开,他嘀咕道:“这机器会掉下来的 -会在夜里割掉我的脑袋的 -天花板怎么吊得住这么重的东西?”……有点儿像是苦修者的霍米?卡特拉克只好在软软的大床垫上睡觉,结果弄得腰酸背疼,老是睡不着,他天生眼睛周围黑黑的,如今由于失眠,眼圈外面又加了一圈,他的男仆跟他说:“先生,无怪那些洋老爷全要回去呢,他们一定急着想要有点儿好觉睡。”但大家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除去这些麻烦之外,也有好的方面。听听丽拉?萨巴尔马怎么说的吧(“那个人 -漂亮得不像是正经人,”我母亲说)……“有架自动钢琴,阿米娜妹妹!钢琴好端端的!我整天都坐在它前面,听它演奏里面的曲子!‘我爱沙利马尔旁边的两只白手’[⑨]……真有趣,太有趣了,你只要踩下踏板就行了!”……阿赫穆德?西奈在白金汉别墅(原先是梅斯沃德自己的住所,如今成了我们的家)里发现了一个鸡尾酒柜,里面的苏格兰威士忌使他乐不可支,他嚷道:“那又怎么啦?梅斯沃德先生有点儿神经病,就是这样 -我们能不能让他高兴一下?有我们古老的文明,我们不能像他一样文明吗?”……他把满杯的酒一饮而尽。有好也有坏:“纳西埃妹妹,要照料那些狗,”丽拉?萨巴尔马提抱怨说,“我讨厌狗。我那只小楚奇猫吓坏了,我发誓,她真是太可爱了!”……纳里卡尔大夫气得满脸通红:“就在我的床上方!贴着小孩子的照片,西奈兄弟!你听着,胖嘟嘟的粉红皮肤的孩子!有三个!真是岂有此理?”……但现在只剩下二十天了,事情逐渐安定下来,那些突出的矛盾也慢慢变得模糊了,因此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山庄,梅斯沃德山庄也在改变他们。每天傍晚六点钟,大家都坐到自己的花园里,高高兴兴地喝鸡尾酒。在威廉?梅斯沃德来访时,大家也毫不费劲地学着用牛津腔卷着舌头说起话来。大家都在学,学着有关吊扇、煤气灶和如何给虎皮鹦鹉喂食的事儿,梅斯沃德指导着这些变化,他常常压低声音咕哝着。他在说什么呢?注意听着。是的,就是这句印度斯坦语。“好得没法说,”威廉?梅斯沃德低声咕哝。一切都很好。 《印度时报》的孟买版为了对即将来到的独立日庆祝活动找一个引人瞩目的报道热点,在报纸上宣布它将奖励在新国家诞生的同时生下孩子的孟买妇女,刚刚做了一个有关粘蝇纸的怪梦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盯着报纸看。她把报纸塞到阿赫穆德?西奈的眼皮底下,得意洋洋地指着那则消息,一字一顿地把握十足地开了口。 “看见了吗,先生?”阿米娜宣布。“这个奖会是我的。” 在他们的眼睛前面浮现了一条大字标题,写着“可爱的西奈新生儿荣获独立宝宝称号!” -还有一张拍摄得无比成功的第一流特大照片登在头版。但是阿赫穆德说话了:“哪有那么准的事儿,太太,”可是她一口咬定,决不让步,她说:“别老跟我‘但是 ’‘但是’的。肯定是我,我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知道的,那你就别问了。” 阿赫穆德在晚上喝鸡尾酒时把妻子的这番话当作笑话告诉威廉?梅斯沃德,梅斯沃德哈哈大笑,他说:“女人的本能呀 -妙极了。西奈太太!不过,你总不能要我们真的……”,虽然如此,阿米娜仍然坚定不移。尽管同样怀着孩子、并且也读到了《印度时报》的邻居鸭子纳西埃怒气冲冲地朝她看,她仍然毫不退缩,因为拉姆拉姆的预言已经深深铭刻在她的心里。 说真的,随着阿米娜的分娩期越来越近,她感到算命大师的话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肩膀、脑袋和越来越大的肚子上,由于她陷入到一连串的忧虑中,生怕自己真的会生出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孩子来,在某种程度上梅斯沃德山庄那令人感觉不出的魔法倒没有在她身上起作用。喝鸡尾酒的时间啦、虎皮鹦鹉啦、自动钢琴啦、英语腔调啦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不过,她起初对赢得《印度时报》大奖这件事也有些三心二意,因为她相信,要是算命大师这一点上算准了,这就证明他其余的话也是正确的,无论那些话说的是什么。因此,我母亲在回答梅斯沃德时的口气除了自豪和期望以外,还掺杂着一丝不安:“别管本能不本能的,梅斯沃德先生。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她对自己暗暗说:“还有这一点,就是我会生一个儿子。但在将来需要好好照顾,要不然会有麻烦。” 事情似乎是这样:在我母亲的内心深处,也许深得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纳西姆?阿齐兹那种迷信的骄横心理开始对她的思想和行动产生了影响 -这种骄横心理导致母亲大人一口咬定飞机是魔鬼的发明,照相机会摄走你的灵魂,鬼魂和天堂一样显然都是现实的一部分,还有就是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某人神圣的耳朵简直就是犯罪,这种骄横心理这会儿在她女儿朦胧的脑海中低声耳语。“即使我们现在是坐在这些英国人的劳什子中间,”我母亲开始想道,“这里还是印度,像拉姆拉姆?赛思这样的人是懂他们那一行的。”就这样她挚爱的父亲所具有的对宗教的怀疑态度被我外婆的轻信取代了;与此同时,阿米娜从阿齐兹大夫身上继承下来的那点冒险精神的火花也被另一个同样重的份量给压灭了。 等到6月底雨季来临的时候,胚胎已经在她肚子里完全成形了。膝盖和鼻子都已出现,无论是一个还是两个脑袋都已经长好。在一开始时不比句点大的东西渐渐扩大成为一个逗点、一个词儿、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个章节;这会儿它一下子进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发展阶段,我们不妨说,成为了一本书 -或许是一本百科全书 -甚至可以说成为一整套的语言……这就是说我母亲肚子里那块肉变得那么大、那么重,以致阿米娜只好一天到晚待在二楼圆形的塔楼里,大肚皮重得叫她几乎动弹不得。而这时呢,在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的华尔顿路上已经被污秽的黄色雨水淹没了,陷在水中的公共汽车开始生锈,小孩子在路上的积水中游泳,报纸浸透了水沉到水底下。 雨下得没个完。雨水从窗户里渗进来,沿着镶着铅框的玻璃窗往下流淌,彩色玻璃上的郁金香像是在跳舞。塞在窗缝里的毛巾很快就吸足了水,变得沉甸甸的不起作用了。海上一片灰色,显得十分滞重,地平线覆盖着雨云显得窄窄的。算命大师的预言和母亲遗传给她的轻信心理,再加上新近搬到一个陌生人的房子里,这本来就够我母亲心烦意乱的了,而雨点噼噼啪啪的响声不断传到她的耳朵里,更让她心乱如麻,使她想象出种种奇怪的事情来。腹中越来越大的婴儿使她没法动弹,她把自己想象成为莫卧儿王朝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杀人犯,那时很普通的处决方式是用巨石将犯人压得粉身碎骨……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她回忆起她在成为母亲之前的那段时间,也就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倒计时的滴答声将人人推向8月15日的那段时间时,她总是说:“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仿佛觉得时间完全停止了似的。我肚子里的孩子让时钟停摆了,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别笑,你记得山顶的那个钟塔吗?告诉你,在雨季后钟再也不走了。” ……穆萨,我父亲的老仆人跟着这两口子来到孟买,他在这些红瓦豪宅的厨房里,在凡尔赛、埃斯科里亚尔和逍遥别墅后面仆人房间里告诉其他仆人:“那会是一个真正特大号的娃娃,是的,先生!像条特大的鲳鱼,等着瞧吧!”仆人们都很开心,因为生孩子本身就是件好事,而生下一个特大的娃娃当然就最好。 ……阿米娜挺着使时钟停摆的肚子,坐在塔楼的房间里没法动弹,她告诉丈夫:“你把手放在这里摸摸看……这里,摸到了吗?……我们这个小月亮瓣儿,又大又有力气。” 等雨季结束,维伊?维里?温吉才回到这四幢房子当中的圆形凹地上来演唱,阿米娜变得这么重,只好由两个男仆用手搭成椅子那样才能把她托起来。只是在那时,阿米娜才意识到真正能跟她竞争《印度时报》大奖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就她所知有两个),那将会是一场胜负非常接近的竞赛。 “我的名字叫维伊?维里?温吉,靠卖唱来挣饭吃!” 以前变过戏法的、摇西洋镜的'卖唱的……甚至在我出生之前,这一模式已经定下了。卖艺圈子里的人将会协调我的生活。 “我希望诸位来桌子旁边舒服舒服!……或者诸位来喝茶[⑩]?噢,开个玩笑,玩笑,女士们先生们,请开心地笑笑吧!” 这个小丑高个子黑皮肤相貌英俊,背着手风琴站在凹地中央。在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我父亲抬起大脚趾(同它的另外九个同伴在一起)在高个子、头发从中间分开的威廉?梅斯沃德旁边散步……这个圆鼓鼓的大脚趾穿在凉鞋里面,对它将要遇到的倒霉事儿毫不知情。维伊?维里?温吉呢(他真名叫什么我们一直不知道)一边说笑话一边唱歌。阿米娜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听着,同时也感受到了隔壁阳台上鸭子纳西埃那酸溜溜的准备一比高下的眼光。 ……而我这会儿坐在写字台旁,感受到了博多不耐烦的眼光。(有时候,我真希望找到鉴赏水平更高的听众,希望这个人能理解叙述中需要节奏、步调,巧妙地引进一些将来能发展壮大从而成为主旋律的小调和弦;例如,他会理解尽管胎儿的重量和季风雨使山庄钟楼上的钟停摆,但蒙巴顿倒计时的滴答声仍然稳稳地响着,它声音虽轻,但却不可阻挡,到了一定时间我们的耳朵里将会灌满它呆板的鼓点似的音乐声。)博多说:“我现在不想听这个温吉的事;我日日夜夜地等着,可是你还是没有生出来!”但我请她耐心些,我劝我的牛粪莲花说,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因为温吉也有他的目的和作用。这会儿他歌唱到一半停了下来,朝坐在阳台上两位怀孕的太太说笑话道:“太太,你们听说大奖的事了吗?我也有份。我的范妮塔很快也要生了,很快很快;也许登在报纸上的相片不是你们,而是她呢!”……阿米娜皱起眉头,头发中间分开的梅斯沃德笑了(是不是很勉强?为什么呢?),我父亲的大脚趾往前踱着步,一边英明地朝前撅起嘴唇说道: “这家伙脸皮真厚;有点太过分了。”但这会儿脸上显得有点尴尬 - 甚至像是心中有鬼一样! -的梅斯沃德责怪阿赫穆德?西奈说:“胡说,老兄。要知道这是傻子享有的特权,特许他们随便乱说寻开心。这也是社会上一个重要的安全阀么。”我父亲耸耸肩膀 “嗯”了一声。这个维伊?维里?温吉可是个机灵的家伙,因为他这时候又息事宁人起来。他说:“生一个是好事,生两个就加倍的好!太好了,两位太太,只是开个玩笑,是吗?”他立刻又开始扯到了一个戏剧性的念头,一个压倒一切的至关重要的想法上,把气氛扭转了过来:“女士们先生们,这个地方到处都留着梅斯沃德老爷漫长的过去,你们住在这里,怎么会舒服呢?听我说,大家一定觉得陌生,不像是真的。但现在这儿是新家,女士们先生们,新家如果没有新生命降生就不会是真实的。一有孩子出生就会使你们大家觉得这儿像个家了。”在这之后他又唱了起来:“雏菊花,雏菊花……”梅斯沃德也跟着唱了起来,但他的眉头仍然像是有个乌黑的暗影…… ……关键就在这里了,是的,是心中有鬼,因为我们的温吉也许既机灵又滑稽,但他还机灵得不到家。这会儿到了揭露威廉?梅斯沃德头发中间分开的第一个秘密的时候了,因为它搭拉下来,遮得他眉心暗暗的。在倒计时滴答声和房子里所有一切一股脑儿出售之前很久,有一天,梅斯沃德先生请温吉和他妻子范妮塔来给他一个人唱歌。地点就是现在是我父母用作主客厅的那个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说:“喂,维伊?维里,帮我个忙,老弟。我头痛得要命,医生给我开了个方子,你带着它到坎普角那边药房里去,替我配些药片来,这里的仆人也都感冒躺倒了。”温吉是个穷人,马上说好的老爷这就去老爷,于是就走了。只剩下范妮塔一个人同梅斯沃德在一起,她看着他从中间分开的头发,觉得手指发痒,忍不住要去抚摸它。梅斯沃德身穿一身米色薄西装,衣领上插了一支玫瑰,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于是她伸出手指走上前去,抚摸他的头发,摸到了中间那条发线,揉起他的头发来。 因此,这会儿,九个月之后,维伊?维里?温吉对他妻子即将生产的事情插科打诨时,一片暗影出现在这个英国佬的额头上。 “那又怎么啦?”博多说。“这个温吉和他老婆你以前提都没有提到过,我才不去多管他们呢。” 有些人总是不满足。不过要不了多久,博多就会心满意足的。 但现在她会得更加觉得失望了,因为我要沿着一条长长的曲线盘旋上升,暂时将梅斯沃德山庄的事情撇在一边。将金鱼啦狗啦婴儿出生大奖赛啦中间分开的头发啦撇在一边,将大脚趾啦铺着瓦片的屋顶啦撇在一边 -我要飞越这个在季风雨冲刷之后变得清新而干净的城市。让阿赫穆德和阿米娜去听维伊?维里?温吉唱歌,我要经过弗罗拉喷泉,朝老城堡区那个方向飞过去,来到一座灯光黯淡滞重、摇晃的香炉散发出香气的大房子里面。因为在这里,在圣托马斯大教堂里,玛丽?佩雷拉正在询问有关上帝的肤色的知识。 “蓝色的,”年轻的神父热切地说。“我的女儿,所有现存的证据都表明,我主耶稣基督是最美丽的水晶般透明的天蓝色。” 在告解室窗户木栅栏后面那个小个子女人有一会儿没有做声。一阵不安的沉默,她在动着脑筋。然后问:“怎么会呢,神父?没有人是蓝色的呀。在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 小个子女人莫名其妙,神父同样也很是尴尬。……因为他没有想到她会作出这样的反应来。主教先前说:“有关新近皈依的人的问题……他们在问起肤色的时候几乎总是……重要的是架起桥梁来,孩子。记住,”主教说道,“上帝是爱,印度教的爱神黑天[11]总是画成蓝皮肤的。就跟他们说蓝的好了,这可以在不同的信仰中进行某种沟通。记住,婉转地告诉他们。此外,蓝色也是一种中间的色调,避免了通常所有的颜色问题上的麻烦,你就不必说是黑或者白了。对了,总的说来,我断定这样比较好。”就连主教也可能出错,年轻的神父想道,但同时他又处在十分为难的境地中,因为这个小个子女人显然变得很激动,她隔着木栅栏严厉地责怪起来:“神父,这个蓝色的说法,怎么叫人能够相信呢?您应该写封信去罗马教皇那里问一问,他肯定会纠正你这种说法的。何况,也不一定非得教皇才知道世上根本没有蓝皮肤的人呀!”年轻神父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反驳说:“皮肤是给染成蓝色的,”他结巴起来。“皮克特人[12],还有蓝色的阿拉伯部落。多读一些书,我的女儿,你就会明白……”但告解室里随即大声地哼了一下。“什么,神父?您竟然把我们的主比作丛林里的野人?哦,主啊,我得堵住自己耳朵,我没脸听下去了!”……还有更多更多诸如此类的话,年轻的神父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这时突然福至心灵,想到在这个有关蓝色的问题背后一定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而这时那一位气出完了,正在抹眼泪呢,年轻神父惊惶失措地说道:“别哭,快别哭,主的神圣光辉肯定不是简单的颜色问题,对吗?”……涕泪滂沱之下那个声音回答:“是的,神父,您归根到底不会那么坏。我把这一点告诉他,就是这一点,没有别的事,但是他说了许多无礼的话,就是不肯听我讲……”这就对啦, “他”在故事中露面了,一切都倒了出来,小个子的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心烦意乱,作了忏悔。这使我们获得了至关重要的线索,从而了解她在我出生那夜所干的那件事的动机,她对从我外公磕破鼻子到我成人那段时间的二十世纪印度历史作出了最后那个最重要的贡献。 玛丽?佩雷拉的忏悔是这样的:就像每个女子一样,她也有个心上人叫做乔瑟夫。乔瑟夫?德哥斯塔,他在贝德尔路上一家名叫纳里卡尔产科医院的私人诊所里当勤杂工。(“啊哈!”博多终于看出了其中的联系),她在那里当助产士。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带她出去喝茶或者酸奶汁或吃甜奶拌面,跟她谈情说爱。他的两只眼睛就像是在马路上打眼的钻头,砰砰地什么都钻得进去,不过他说起话来却温柔动听。胖胖的小个子童贞女玛丽?佩雷拉得到他的青睐,心里十分高兴,但此刻事情发生了变化。 “突然,突然他老是乱嗅乱闻起来。鼻子抬得老高,一付滑稽样子。我问他:‘你是不是感冒了还是怎样,乔?’他说不是。不是,他说,他是在嗅从北方来的风。我告诉他,乔,在孟买风从海上来,刮的是西风,乔……”玛丽?佩雷拉用脆弱的口气描述了乔瑟夫?德哥斯塔听到这话后大为光火的样子,他同她说:“你啥都不懂,玛丽,风现在从北方来,它充满了死亡的气息。闹这场独立只对有钱人有好处,让穷人互相残杀,就像苍蝇似的。在旁遮普,在孟加拉,骚乱,到处是骚乱,穷人对穷人干。这气息全在风中。” 玛丽说:“你真是在胡说,乔,你干吗去为这些糟糕透顶的事情担心呢?我们照样可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不是吗?” “你别管了,你啥都不懂。” “可是,乔瑟夫,即使真正有互相残杀的事情,那也只是在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干吗让虔诚的基督徒牵涉到他们的争斗中间去呢?他们那些人老是杀来杀去的。” “你跟你的耶稣基督,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是白种人的宗教吗?白皮肤的神留给白种人好了。就在这时候,我们自己的人在死去。我们得进行回击,告诉人们应该跟谁去斗争,而不是互相残杀,明白了吗?” 玛丽说:“神父,为了这事我才来问您上帝的肤色……我告诉乔瑟夫,我反复跟他说,争斗总不是好事,不要去动这些疯狂的念头。但是这一来他就不跟我讲话了,他同一些危险的人搞到了一起,听到了好些同他有关的说法,神父,说是他像是朝大轿车扔砖头,还扔燃烧瓶,他发疯了。神父,还有人说他跟人一起去烧公共汽车,炸电车,还有其他什么东西。怎么办呢,神父,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妹妹。我妹妹艾丽斯,神父,她其实是个好姑娘。我说:‘乔住在屠宰场附近,或许屠宰场里的气味传到他鼻子里面,把他熏糊涂了。’这样,艾丽斯就去找他了,她说:‘我去替你跟他谈。’但是,哦,上帝,想不到那一来竟然会有这样的事……神父,我把真话告诉您,神父……噢,导师……”她涕泪滂沱,几乎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她的秘密夹在泪水中抖了出来,原来艾丽斯回来说在她看来应该怪玛丽自己不好,因为她老是在乔瑟夫前面唠叨,才使得他不理她了,其实她本该支持他唤醒人民的爱国事业的。艾丽斯比玛丽年轻漂亮,自此之后,有了新的谣言,说艾丽斯跟乔瑟夫怎样怎样,玛丽弄得无计可施了。 “那丫头,”玛丽说,“对这种政治 - 政治的东西她懂个啥呀?不过是为了接近我的乔瑟夫,无论他胡说些什么她都照搬,就像只笨八哥一样。我赌咒,神父……” “小心啊,女儿。你再说下去要亵渎上帝啦……” “不,神父,我向上帝赌咒。我知道无论如何我要把那个人赢回来。是的,无论什么代价……不管他……哎 - 噢 - 哎 - 噢噢!” 咸咸的泪水洒在告解室的地面上……这会儿,年轻的神父是不是处在一种新的进退两难的境地呢?尽管他胃里很不舒服,他是不是在心里那座看不见的天平上,将告解室的神圣性质和像乔瑟夫?德哥斯塔这样的人对文明社会可能造成的危害进行对比斟酌呢?他会不会真的向玛丽问到她的乔瑟夫的住址然后告密……简而言之,这位念念不忘主教教诲、胃里上下翻腾的年轻神父究竟是像、还是不像《我忏悔》中的蒙哥马利?克利夫特[13]那样呢?(还是几年前在新帝国电影院看的,我没法肯定。) -不过,不,我又一次得将自己毫无根据的怀疑压制下去。在乔瑟夫身上发生的事也许本来就迟早会发生。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位年轻神父同我的历史唯一有关之处是,他是听说乔瑟夫?德哥斯塔对富人的刻骨仇恨以及玛丽?佩雷拉悲痛欲绝的心情的第一个局外人。 明天我要洗澡刮脸;我要穿上一件簇新的无领上衣,浆得亮闪闪的,再穿上相配的睡裤。我要穿上一双镶着闪闪发光的亮片的脚趾尖朝上翘起的鞋子,我要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尽管不是从中间分开),牙齿刷得雪白……总而言之,我要打扮得刮刮叫。(“谢天谢地,”撅着嘴巴的博多说。) 明天,我从我内心令人头晕目眩的深处拉出来的那些故事终于有了结果(尽管这些故事开始时我并不在场),因为对蒙巴顿倒计时日历的刻板的音乐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在梅斯沃德山庄,老穆萨仍然像个定时炸弹那样滴答滴答走着;但是没法听到他,因为另一个声音现在越来越大,震耳欲聋,不肯停息。那个无法逃避的午夜一秒一秒地逼近过来,滴答滴答地响着。 [①] 达尔豪西(J.A.B.R.Dalhousie,1812-1860),英国驻印度总督(1847-1856);艾尔芬斯通(M.Elphinstone, 1779-1859), 英国贵族,于1819-1827年任孟买总督。 [②] 内尔是查理二世的情妇。 [③] 希瓦吉(Sivaji,, 1627或1630-1680),印度历史上著名的勇士和领袖,马拉塔王国的建立者,曾数次挫败莫卧儿帝国的军队。 [④] 吉罗娑(Kailash),据印度主要经典之一“往世书”记载,是湿婆和他妻子婆婆帝居住嬉戏的地方。 [⑤] 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西班牙马德里附近的著名建筑群。 [⑥]贝尔热拉克(S.C.Bergerac, 1619-1655),法国贵族,曾参军,以决斗闻名,著有剧本及带有政治讽刺意味的科幻小说《日月旅行》。 [⑦] 英语中有贵族血统则称为具有蓝色的血液。 [⑧] 居鲁士大帝(Cyrus-the great,公元前599-530),博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开国君主。 [⑨] 英国诗人L. 霍普(L. Hope,即尼科尔森夫人,1865-1904)的诗句。 [⑩] 在这里维伊将“舒服”(comfortable)拆成大致相同的“来到桌子边”(com-for-table),跟下面的“来喝茶”(come-for-tea)相对应。 [11] 黑天(Krishna),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主要化身。 [12]皮克特人(Pict), 古代住在苏格兰的部落集团。 [13]蒙哥马利?克利夫特( Montgomery Clift) 美国著名的电影演员,《我忏悔》是他主演的电影。 (第七章完) 第一部第八章 8. 滴答滴答 博多能听到这种声音,没有什么东西比倒计时更能形成悬念了。我今天望着我的牛粪莲花干活来着,她将大缸里的东西搅得团团转,仿佛那一来就可以使时间走得快一些似的。(也许确实可以如此,根据我的经验,时间这东西和孟买的供电一样,是变来变去说不准的。要是你不相信的话,打个电话去问一问电力驱动的报时钟好了,它常常有几个小时的误差。除非是我们自己出了错……没有人口中的“昨天”两个字像他们所说的“明天”那样,具有一种肯定的时间概念。) 但是今天,博多听到了蒙巴顿的滴答声……英国货,准得分秒不差。这会儿工厂里没人了,只有些烟雾在飘荡,我说话是算数的。我穿戴得无可挑剔,博多朝我的办公桌冲过来时,我同她打了个招呼,她猛地坐在我身旁的地板上,命令道:“开始吧。”我满意地微微一笑,感觉到午夜的孩子们在我的脑袋里排成了队,就像是卖鱼的科里女人那样推推搡搡地乱挤。我对他们说不要着急,马上就要好了。我清了清喉咙,稍稍地摇了一下笔,开始讲了起来。 在政权移交之前三十二年,我外公在克什米尔的泥土上把鼻子磕破了,流下了红宝石和钻石。在水面底下还有未来的冰在等候着。他发了个誓,再也不在神或者人前面低头。这个誓造成了一个窟窿,这个窟窿暂时会被一个躲在开洞的床单后面的女人填满。一个预言我外公的鼻子里藏着王朝的船夫气鼓鼓地将他摆渡过湖。有瞎眼的地主和女摔跤手,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还有一条床单。就在那一天,我将要继承的遗产开始形成了 -滴落到我外公眼睛里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蔚蓝色;我曾祖母长期忍受的痛苦(它将会在后来变成为我自己母亲的宽容和纳西姆?阿齐兹晚年的强硬);我曾祖父同鸟儿交谈的本领(这种本领通过蜿蜒曲折的血缘关系传到了我妹妹铜猴儿的血管里);我外公对宗教的怀疑和我外婆坚信不疑的态度之间的冲突;尤其重要的是那条开洞的床单具有一种怪异的性质,它注定要使我母亲学习一点一点地爱上一个男人,它也注定要使我一点一点地观察自己的生活 -包括它的意义,它的结构。因此,到我理解它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岁月滴答滴答过去 -我继承的遗产也越来越多。因为我现在有了船夫塔伊那些神秘的金牙,还有他的白兰地酒瓶(这预示了引诱我父亲酗酒的魔鬼);我还有伊尔瑟?卢宾的自杀和壮阳用的浸泡在酒里的蛇;我还有塔伊一成不变的习惯,这恰巧与阿达姆追求进步的心理针锋相对;我还有从来不肯洗漱的船夫身上的臭味,正是这股臭味把我外公外婆赶到南方,才使我有可能出生在孟买。 ……这会儿,在博多和倒计时的滴答声的驱使下,我继续下去,得到了圣雄甘地和他的罢市,咽下大拇指和食指,吞下了阿达姆?阿齐兹不清楚他究竟算是克什米尔人还是印度人的那个时刻;这会儿我喝下了红药水和形状像巴掌那样的污迹,这样的污迹又重新出现,不过变成为吐出来的槟榔汁,我把达厄连着胡须一股脑儿吞下去;我外公被他的鼻子救了一命,他胸口出现了一块永不消失的伤痕,因此他和我都在它不住的搏动中发现了是印度人还是克什米尔人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沾上了海德堡的皮包扣子压出来的伤痕,我们把我们的命运投到了印度一边;但是蓝眼睛仍然使我们像外人。塔伊死了,但他的魔力依然存在,它使得我们成为与众不同的人。 ……继续向前猛冲,我停下来拣起吐痰入盂的游戏。在一个国家诞生前的五年,我继承的遗产增加了,它包括:将会在我自己的生活中突然爆发的乐观病,还有将要在而且已经在我自己的皮肤上重现的土地上的裂缝,还有曾经变过戏法的哼哼鸟,从他开始我一辈子总是跟街头艺人结下不解之缘,还有我外婆像巫婆奶头那样的两个痣,以及她对摄影的憎恨,以及叫什么名字来着,和以不给外公煮饭并以沉默来进行对抗的战争,还有我姨妈艾利雅的聪明,后来她终身未嫁,这种精明变成了仇恨,最后爆发出来,进行了致命的报复,还有艾姆拉尔德和佐勒非卡尔的爱情,它使我发动了一场革命,还有新月样的弯刀,那致命的月亮恰好是我母亲对我昵称,她这个小月亮,这个小宝贝……这会儿长大了,在往昔的羊水中飘浮,我从那变得越来越高的哼哼声中得到滋养,最后野狗跑来救命,我还从那次逃跑中得到养分,他逃到麦地里,三轮车夫拉希德模仿加伊汉子的模样 - 全速地 -不出声地叫喊着冲过来把他给救了,他说出了印度制造的门锁的秘密,将纳迪尔汗带到了一个放有洗衣箱的厕所里面;对啦,一秒一秒过去,我越来越重,洗衣箱和穆姆塔兹和不会写有韵诗的诗人在地毯下面的爱情使我长肥,我吞下了佐勒非卡尔想要在床边上有个浴缸的梦想和地下的泰姬陵和镶有天青石的痰盂,使我肉越长越多;一门婚事解体了,这给了我滋养。一个姨妈在阿格拉大街上不顾脸面地跑去出卖自己的亲人,这也给了我营养;如今种种起步中的失误已经告一段落,阿米娜已经不再叫做穆姆塔兹,阿赫穆德?西奈在某种意义上,既成为她的丈夫,又成为她的父亲……我继承的遗产也包括这一天赋,就是无论何时,只要有必要,就能发明出新的父母来。有本事生出父亲和母亲来,阿赫穆德也想学到这个本事,但从来就没有成功。 我通过脐带,吸收了逃票人和因为购买孔雀羽毛扇而带来的危险。阿米娜的勤奋渗透到我身上,还有更加不祥的东西 -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母亲为了要钱而百般讨好,直弄得我父亲膝头的餐巾抖动着像个小帐篷似地竖了起来 -还有阿朱那自行车公司火烧后的灰烬,以及利法法?达斯想要把世上一切都弄进去的西洋镜,以及制造种种暴行的无赖;多头妖怪在我身体内部膨胀 -带着面具的罗婆那,说话口齿不清两道眉毛连成一条线的八岁女孩,大嚷大叫强奸犯的乌合之众。在我向着出生时刻迈进的时刻当众宣布给了我营养,只剩下七个月的时间了。 我们带着多少事情多少人多少观念来到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的可能性以及对可能性的种种限制! -因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午夜出生的孩子的父母,对每一个午夜的孩子都有同样多的父母。在午夜的父母中就有这样一些:内阁使团计划的失败;M. A. 真纳的决心,他已经不久于人世,但却盼望在有生之年看到巴基斯坦的诞生,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不惜任何代价 -也就是这位真纳,我父亲拒绝去见他,又像平常那样走了岔路;以及异乎寻常地匆忙的蒙巴顿和他那个喜欢吃鸡胸脯肉的妻子;还有好多好多事情 -红城堡和旧城堡,猴子和将手从天空中扔下来的兀鹰,还有装成男性打扮的白种女人、正骨师、驯獴的和作了太多预言的希里?拉姆拉姆?赛思。我父亲打算对古兰经重加整理的计划也在其中,还有库房烧毁一事使他从漆布商变成了房地产商,以及阿米娜无法爱的阿赫穆德身上那部分。我可以肯定告诉你,要想理解一条生命,你必须吞下整个世界。 还有渔人,布拉干萨王室的凯瑟琳,和孟巴德维椰子水稻;湿婆雕像和梅斯沃德的山庄;一个形状像英属印度的游泳池和两层高的小丘;中间分开的头发和贝尔热拉克传下来的鼻子;一座不肯好好报时的钟楼和一个小小的圆形凹地;一个热爱印度讽喻以及诱奸了手风琴手的老婆的英国人。虎皮鹦鹉、吊扇、《印度时报》,这些都是我带到世上来的行李……那么,你对我份量很重这一点还会奇怪吗?蓝色的耶稣渗透到我身上;玛丽的绝望,乔瑟夫革命的狂热,艾丽斯?佩雷拉的反复无常……这一切也造就了我。 要是我仿佛有些古怪,记住我继承下来这么许多的怪东西……也许,一个人要是想要在茫茫人海中要保持一点独立性,那么他必须让自己显得古怪些才成。 “总算等到了,”博多心满意足地说,“你算学会怎么快点儿把事情说出来了。” 1947年8月13日,天上闹起情绪来。木星、土星和金星都是一肚子的气,此外,这三颗怒气冲冲的行星都运行到那个最最叫人讨厌的黄道宫里。贝拿勒斯的天文学家给它起了个可怕的名字:“卡拉姆斯坦!它们进入到卡拉姆斯坦当中!” 正当天文学家焦急万分地去找国大党的头头抗议时,我母亲躺下来睡午觉。正当蒙巴顿伯爵对自己的总参谋部中缺少训练有素的神秘学术士感到遗憾时,阿米娜在慢慢转动的吊扇的吹拂下进入了梦乡。正当M. A. 真纳(他已经决定巴基斯坦将在十一个小时之后诞生,比印度独立整整早一天,这会儿还有三十五个小时)对那些搞星象的家伙的抗议嗤之以鼻、乐不可支地摇着脑袋时,阿米娜的脑袋也在左右摇晃着。 但她是睡着了。在她挺着沉重的大肚子的这些日子里,她老是做着一个奇怪的粘蝇纸的梦,弄得她睡不踏实……这会儿跟以前那样,她又走到了一个清澈透明的空间,里面挂满了一条条粘乎乎的棕色纸条,纸条粘在她衣服上,她一边在这个无法通过的纸条构成的森林中跌跌撞撞地往前闯,一边把粘在身上的纸条往下扯。这会儿她又在扯着纸条,拼命挣扎,但是纸条缠住了她,结果她身上衣服全给粘掉,弄得赤身裸体。肚子里的胎儿又在踢脚,一长条一长条的粘蝇纸伸了出来,抓住了她一起一伏的子宫,粘蝇纸粘在她的头发鼻子牙齿乳房大腿上,她正要张开嘴巴叫喊,但一条棕色的粘蝇纸封住了她的嘴巴…… “阿米娜太太!”穆萨叫道,“醒醒!您在做恶梦,太太!” 最后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也就是我继承的遗产中最后那点东西。在还剩下三十五个小时的时候,我母亲梦见自己像个苍蝇似地被粘蝇纸粘住了。在鸡尾酒时间(还剩下三十个小时)威廉?梅斯沃德来白金汉别墅作客,同我父亲在花园里散步。头发中间分开的高个子走在父亲的大脚趾旁边,梅斯沃德先生回忆起往事来。在这倒数第二个傍晚,空气中充满了第一个梅斯沃德的故事,正是他梦想把这座城市建立起来。我父亲极力卷起舌头学着牛津口音,满心希望给即将离开的英国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说:“老兄,说真的,我们这个家族也是相当显赫的。”梅斯沃德听着,歪着头,米色的衣领上插着红玫瑰,宽边帽子遮住了往两边分开的头发,眼神中隐隐约约地露出一丝觉得滑稽的表情……威士忌让阿赫穆德?西奈舌头更灵活了,他一心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身世不凡,越讲越来劲。“实话实说,具有莫卧儿王朝的血统。”一听这话梅斯沃德嚷道:“嘿,真的吗?你在寻我的开心呢。”阿赫穆德话已出口,没法收回去,只好继续舔油加酱。“当然,是私生的,不过肯定是莫卧儿王朝的。” 这就表明在我出生之前的三十小时,我父亲是如何想要生造出一个显赫的祖先来……他捏造出一个名门世系,结果到他晚年,当威士忌使得他记忆力大受损害、酒瓶子使他变得糊里糊涂时,他完全将这个生造出来的出身信以为真……而他为了使人觉得确有其事,又把家族的诅咒这一想法弄到了我们的生活当中。 “噢对啦,”在梅斯沃德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歪着头时,我父亲说,“许多古老的世家都有这种诅咒。在我们这一支,都是由长子传给长孙 -只有书面的形式,因为,要知道,一旦开口就会将它的魔力释放出来。”梅斯沃德说:“真正叫人想不到!你知道是哪几个字吗?”我父亲点点头,撅起嘴唇,大脚趾没有动,只是用手指敲敲额头加强语气。“全在这里面呢;全记住了。自从有一位祖先同巴布尔皇帝吵架过后从来没有用过,他把这个诅咒用在他儿子胡马雍 [①]身上……那个故事可怕得很 - 每个小学生都知道。” 到将来某个时候,在我父亲处于一种完全与现实脱节的痛苦中时,他会将自己关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锁上房门,极力想要记起那个诅咒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诅咒是一天傍晚他在自己家里花园里,站在威廉?梅斯沃德的后代身旁,手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梦想到的。 这样又给我加上了粘蝇纸的梦和虚构出来的祖先,这会儿离我出生还有一天多的时间……但那个毫无通融余地的倒计时滴答声又在重申自己的权威了:还有二十九个小时,二十八个,二十七个…… 在那最后一夜,还做了其他什么梦呢?对即将在他的产科医院上演的那出戏毫无知觉的纳里卡尔会不会- 对了,干吗不呢-第一次梦见到四脚混凝土块呢?在这最后一夜 - 在孟买的西北面巴基斯坦这天诞生 -我舅舅哈尼夫(他也同他姐姐一样来到了孟买,而且爱上了神仙般漂亮的女演员皮雅 -《画报周刊》曾经载文说:“她的面孔便是她的财富!”)会不会第一次想象到他拍电影的设备呢?这些东西很快使他拍出了他三部热门大片的第一部……这一切都很有可能;你可以感觉得到神话、梦魇、幻象。下面这一点是肯定的:就在这最后一夜,我外公阿达姆?阿齐兹没有睡好觉 -如今在康瓦里斯路上那所大宅子里就只剩下他和他妻子以及大女儿艾利雅,阿齐兹因为年老而日趋衰弱,但他妻子的意志力却似乎与日俱增。而艾利雅呢,她满怀怨恨地终身未嫁,一直要十八年后一颗炸弹把她炸成两半才算完结。就在这一夜,一种怀旧的感觉突然像巨大的铁圈一样把我外公紧紧箍住,往事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使他没法入睡。最后,到了8月14日清晨五时 - 还剩下十九个小时,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把他从床上推起来,推着他来到铁皮箱子跟前。他打开箱子,发现其中放着:旧的德文杂志、列宁的《怎么办?》、一块折叠起来的跪垫,最后还有一件对他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他想再看一眼的东西 - 在黎明的曙光中这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东西隐隐发着白光 -我外公将它从装着他的过去的箱子里拿了出来。那是一条沾有血迹的中间开洞的床单,他发现那个洞变大了,而且在大洞的周围还添上了一些小洞。在一阵怀旧的狂怒中,他把妻子摇醒,使她大吃一惊,他一边在她鼻子底下挥舞着她的历史,一边嚷嚷道: “给虫蛀了!瞧,太太,给虫蛀了!你忘记放樟脑丸了!” 但这会儿倒计时照样进行着……十八个小时;十七个;十六个……在纳里卡尔大夫的产科医院里,已经传出了产妇阵痛时的尖叫声。维伊?维里?温吉在这里,是陪他妻子范妮塔来的。到现在她已经阵痛了八个小时,还是没有生下孩子来。她是在午夜感到第一阵阵痛的,就在那一时刻,M. A. 真纳在千里之外宣布了一个穆斯林国家的诞生……但这会儿她仍然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义诊病房”(是专为穷人生产准备的)的床上折腾……她的眼睛瞪着,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她的身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但那个孩子还是不像要出来,他的父亲也不在一边。现在是早上八点钟,根据这个情况,那孩子很有可能要等到午夜才出世。 城里传出了谣言说:“昨夜那座雕像又骑马驰骋了!”……“星象很不吉利!”……但尽管有这些不祥的兆头,这座城市还是作好了准备,它的眼角里闪烁着一个新神话的光辉。在孟买8月份本来节日就多,既有黑天大神的生日,又有椰子节。今年呢 - 还有十四个小时,十三个,十二个 -在日历上又多了个节日,一个新的神话让你来庆祝,因为一个以前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国家将要赢得自由,将我们弹射到一个新的世界中,尽管它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尽管它发明了象棋并且和中王国时期的埃及[②]开始贸易,但它却在很大程度上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要不是非同寻常的集体意志努力奋斗,这个神奇的土地,这个国家是不可能诞生的 -除非只在大家一致同意的幻梦之中。孟加拉人和旁遮普人、马德拉斯人和贾特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带有这一群众性的狂热,这一幻象会不时地需要得到净化和更新,这种净化和更新只能通过流血的仪式才得以完成。印度,这个新神话 -一个集体虚构出来的产物,在它里面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两大幻象能与这个传奇相媲美,那就是金钱与上帝。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个活生生的见证,证实了这一集体幻梦的传奇性质。不过我暂时要把这些广义的宏观性质的观点放一放,集中讲述一件与私人有关的仪式。我不想描述在旁遮普边境一分为二的过程中边境上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在那里一分为二的两个国家互相浴血残杀,某个面孔像潘趣乃乐[③]的佐勒非卡尔少校以低得不可思议的价钱购买下难民的房产,从而为自己的财富打下基础,结果其富有的程度可以赶上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尼扎姆[④]);我也不想谈论孟加拉邦发生的暴力事件以及圣雄甘地为追求和平而进行的长途跋涉。这是自私?是心胸狭窄吗?嗯,也许可以这样说吧。但在我看来,这也是说得过去的。归根结底,一个人出生只有一次呀。 还剩下十二个小时。阿米娜?西奈从有关粘蝇纸的恶梦中醒来,再没有睡,就这样要到……之后。她心中想到的全是拉姆拉姆?赛思的话,她在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漂流,时而是兴奋的波浪,时而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暗黑可怕的深渊。但是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正在行动之中。注意她的双手 -她的两只手完全无意识地往下用力压着自己的子宫;注意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在不知不觉中嘟哝着:“抓紧啊,你这慢性子,你不想迟到,赶不上报纸规定的时间吧!” 还剩下八个小时……那天下午四点钟,威廉?梅斯沃德驾着他那辆1946年出厂的黑色罗弗轿车开到了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他把车停在四座别墅中间的圆形凹地上。但是今天他并没有来看金鱼池或者仙人掌园子,他也没有像平常那样同丽拉?萨巴尔马提打招呼说:“自动钢琴怎么样?一切都刮刮叫吧?” -他也不向坐在底层阳台阴凉处的易卜拉欣老头打招呼,那老头儿坐在摇椅上边摇边想着自己的剑麻。他既不朝卡特拉克又不朝西奈看,只是在凹地正中央站定了。威廉?梅斯沃德衣领上插着玫瑰,僵僵地将米色的帽子拿在胸前,下午的阳光照在他头上,中间那条发线闪闪发亮。他直瞪瞪地朝前看着,目光越过了钟楼,越过了华尔顿路,越过了布里奇?坎迪那个形状像是地图的游泳池,越过下午四点钟金光粼粼的波涛,他行了个礼。在海上,在地平线上方,太阳正慢慢地向海平面下沉去。 还剩下六个小时。到喝鸡尾酒的时间了。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来到了各自的花园里 -只有阿米娜坐在自己塔楼上的房间里,避开隔壁那个纳西埃常常投来的有点想要一比高下的目光,纳西埃也许正在暗中催她的松尼准时从她肚子里出来呢。他们都好奇地望着那个英国佬,只见那个站得笔直,就像他们以前用来比喻他的发线的通条一样。最后由于又有人来,大家的注意力才转向新来的人的身上。那是个筋骨结实的瘦高个,脖子上挂着三串念珠,腰上围着一条用鸡骨头做的腰带,黑黑的皮肤上沾着灰烬,长头发松松地披了下来? -这个圣者除了珠子和灰烬以外,身上一丝不挂,他迈开大步,往上走到这些红瓦的别墅中间来。老仆穆萨迎上前去,本想要把他赶走,但是一想到这是个圣人,他不知所措了。就在穆萨犹豫不决的当儿,圣者走进了白金汉别墅的花园里。他径直从满面惊诧的我父亲身边走过,走到花园里滴水的水龙头底下,盘腿坐下了。 “法师,您到这里有事吗?” - 穆萨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问。对此圣者的表情一平如水,他答道:“我到这里来等一个人。那个穆巴拉克 - 老天保佑的人儿,马上就要到来了。”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被预言了两次!在那个一切都算得准而又准的日子里,我母亲对时间的预感并没有欺骗她。圣者的话还没说完,二层塔楼那个窗户上有玻璃的郁金香跳舞的房间里就发出了一声撕人心肺的叫喊,这里面混合着同等份量的惊惶、兴奋和得意之情……“喂阿赫穆德!”阿米娜?西奈高喊道,“先生啊,孩子!要生了 - 准准的来了!” 像一阵电流传遍了梅斯沃德山庄……眼睛深深陷下去的憔悴的霍米?卡特拉克迈这快步走来了,他说:“西奈先生,就用我的史蒂倍克[⑤]好了,开去吧 - 马上就走!”……就在还剩下五个半小时的时刻,西奈夫妇俩坐在借来的汽车里驶下两层楼高的小丘。我父亲大脚趾踩在油门上,我母亲的两只手压住了她月亮般的肚皮上,他们很快就拐弯不见了。他们一路上经过邦波克斯洗衣店和读者乐园,经过法特波伊珠宝店和齐马尔克玩具店,经过巧克力长卷店和布里奇?坎迪的大门,朝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驶去。在那里的义诊病房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仍然喘着气在床上折腾,她弓着脊梁、眼珠突出,一个名叫玛丽?佩雷拉的助产士也在等着她生产……因此,当太阳最终在梅斯沃德山庄落下去时,噘着嘴唇、肚皮松软并且虚构了显赫祖先的阿赫穆德和皮肤黝黑、脑子里被预言困扰的阿米娜都不在场,就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 - 还剩下五个小时两分钟 - 威廉?梅斯沃德长长的白胳膊举到了头顶上。白手在搽了发油的乌黑油亮的头发上晃动,削葱根似的白手指朝中间的那条发线伸过去,最后第二个秘密揭穿了,因为手指弯起抓住了头发,将头发从头皮上拉了下来,头发在他手里。就在太阳下山之后,梅斯沃德先生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在他的山庄里,手上拿着假发。 “是个秃子!”博多嚷嚷道。“他那头漂亮的头发……我早就知道,太整齐了,不像是真的!” 秃子,秃子;秃得发亮的脑袋!秘密揭穿了,那个拉手风琴卖艺的老婆也上了当。威廉?梅斯沃德就同参孙一样,力量全藏在头发里面[⑥]。但这会儿,他的秃脑袋在暮色中闪闪发亮,他从汽车车窗里把假发扔了出来,以一种似乎是漫不经心的态度,将他签署好的售房合同交给各位买方,然后驾车走掉了。梅斯沃德山庄里的人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但是我这个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却发现无法将他忘掉。 突然一切都成了藏红花的桔黄色和绿色。阿米娜?西奈待的产房里墙壁是桔黄色,门窗等木构件都是绿色。在隔壁的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的范妮塔皮肤发绿,突出的眼白也映出了桔黄色,那个孩子终于开始进入到产道里了,那个产道无疑也同样色彩丰富。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外面,天空中放着焰火,街上挤满了人,也同这一夜的色彩很是相配 - 桔黄色的火箭,绿色的火花像雨点一样洒下;男人身穿桔黄色的衬衫,女人披着淡绿色的莎丽。纳里卡尔大夫同阿赫穆德?西奈站在金黄和绿色相间的地毯上交谈着。“我会亲自来为你太太接生的,”他说,口气就同这个夜晚的颜色一样温和,“尽管放心。你在这儿等着,有足够的地方让你踱步子的。”纳里卡尔大夫讨厌小孩,但他却是一位出色的产科医生。他一有空就讲课,写小册子,就避孕问题向国人发出警告。“节制生育,”他说,“是全国的首要问题。总有一天,大家的木头脑袋会明白我的意思,那时候我就会失业了。”阿赫穆德?西奈很有些紧张,尴尬地笑了。“今天晚上,”我父亲说,“别宣传你的主张了 - 把我的孩子接生下来吧。” 离午夜还有二十九分钟。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只剩下不多几位员工了。有好些人没来,许多雇员都想在今夜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不愿意到医院里来为孩子接生。他们男的穿着桔黄色衬衫,女的套着绿色裙子,涌到了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城里数不清的阳台上都点着陶土的小油灯,油灯里装满了神秘的油,灯芯漂在上面,每个阳台每个屋顶上一排排地放着,这些灯芯也跟计划中的颜色相一致:一半是桔黄色,另一半是绿色的。 一辆警车蜿蜒地从人群这个多头妖怪中穿过,车上警察穿的黄色和蓝色警服在这恍非人间的灯光照耀下变成了桔黄色和绿色。(现在离午夜还有二十七分钟,我们这会儿暂时来到科拉巴大道,来说明一下警察是在追捕一个危险的罪犯。他的名字叫乔瑟夫?德哥斯塔。这个勤杂工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到产科医院上班了,在他离屠宰场不远的家里也找不到他,他从心神不安的童贞女玛丽那里消失了。) 二十分钟过去了,阿米娜?西奈啊啊地叫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快,而隔壁房间里范妮塔也在有气无力地啊啊叫着。街上的妖怪已经开始庆祝了,新神话在它的血管里流动,用桔黄色和绿色的细胞来取代原来的血液。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坐在大会堂里准备发表演说。在梅斯沃德山庄,金鱼一动不动地浮在池子里,这里的居民带着开心果、蜜饯走门串户,互相拥抱亲吻 - 吃着绿色的开心果和桔黄色的甜团子。两个孩子正在秘密的通道里往下移动,而在阿格拉,一个上了年纪的大夫同他的妻子坐在一起,他妻子脸上的两颗痣就像是巫婆的奶头,他们坐在一群睡着了的鹅中间,心里想起了那些虫蛀掉的往事,两人哑口无言,找不到话来讲。在所有的城市、乡镇和村庄里,家家窗台上、门廊里、阳台上都点着小油灯。而在旁遮普,火车在燃烧,滚烫的油漆发出绿色的火焰,着火的燃料发出刺眼的桔黄色,就像世界上最大的油灯一样。 拉合尔这个城市也在燃烧。 那个精瘦结实、面容严肃的人要站起来了。他用坦焦尔河里的圣水涂抹在自己身上,额头上还抹了圣灰,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他手上没有讲话稿,也没有事先准备好讲话再背下来,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开始演说了:“……多年之前我们同命运相约;现在履行我们的誓言的时候到了 - 算不上全部或者不折不扣地履行,但是在很大的程度上……” 还有两分钟到十二点。在纳里卡尔大夫产科医院里,这位黑皮肤红光满面的大夫同一个名叫弗罗丽的助产士(那个和善的瘦女人无足轻重)在一起,在给阿米娜?西奈打气:“用力呀!再使劲!……脑袋已经看得见了!……”而在隔壁房间里,一位名叫博斯的大夫 - 玛丽?佩雷拉小姐站在他旁边 - 在照管着,范妮塔阵痛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会儿终于要到头了……“对,对,再试一次,不错;好了,很快就好了!……”两个女人又哭又喊,而在另外一个房间里两个男人则不出一声。维伊?维里?温吉再也唱不出歌子来了,他蹲在墙角,身子不住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地晃着……阿赫穆德?西奈在找椅子。但是这个房间里面没有椅子,这间房是专门为男人踱步用的。因此阿赫穆德?西奈打开房门,在空无一人的挂号台那里找到一张椅子,他拿起椅子,搬到那个房间里,维伊?维里?温吉还在那里一前一后地晃着,他的眼神茫然,就像个瞎子似的……她要不要紧?她会不会死?……这会儿,午夜终于来临了。 街上的妖怪开始吼了起来,在德里,一个精瘦结实的人说道:“……在午夜钟声敲响、整个世界正在酣睡的时刻,印度苏醒过来,赢得了活力和自由……”在妖怪的吼声中夹着另外两个尖叫声、啼哭声、吼声,那是两个新生儿的嚎声,他们徒劳的抗议声和布满在夜空中的绿色桔黄色的欢庆独立的喧闹声混杂在一起 - “一个时刻降临了,这是历史上千载难逢的时刻,我们从旧世界跨入的新世界当中。一个时代就此结束,长期被压制的一个民族的精神得到了解放……”而在纳里卡尔大夫走进一个铺着桔黄色和绿色地毯的房间里时,阿赫穆德?西奈手上仍然拿着一把椅子,大夫通知他:“西奈老弟,就在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刻,你的太太生下了一个又大又健康的孩子,是个儿子!”这会儿我父亲开始想起我来(不知道……);他脑子里满是我究竟长得什么模样,以致忘掉了手上的椅子。他心中充满了对我的爱(即使在……),爱的暖流从头顶心一直传到指尖上,他放开了手上的椅子。 是的,这要怪我不好(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正是我的面孔 - 不是别人的 -有这种力量,使得阿赫穆德?西奈放开了手上的椅子。结果椅子以每秒钟三十二英尺的速度往下砸去,那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大会堂里说:“我们今天结束了一个倒霉的时代,”就在螺壳里吹出了自由的消息的当儿,我父亲却为了我的缘故也大声嚷嚷起来,原来椅子掉下来,把他的大脚趾给砸烂了。 现在到了关键的时刻。这一阵喊叫使大家飞跑过来,一时间我父亲受伤的事把人们的注意力从两位疼痛的母亲身上吸引过来,两位同时在午夜生产的母亲 - 因为范妮塔终于生出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婴儿。“说起来真难叫人相信,”博斯大夫说,“这小家伙块头大得要命,老是拼命往外挤,要出来,真是个特大号的家伙!”纳里卡尔大夫一边洗手一边说:“我那边也是。”不过这话是过了一会儿才说的 - 眼下纳里卡尔和博斯正忙着对付阿赫穆德?西奈的大脚趾。已经吩咐助产士给两个新生儿洗澡包扎,这时候,玛丽?佩雷拉小姐作出了她的贡献。 “你去吧,你去吧,”她对弗罗丽说,“去瞧瞧要不要帮忙,这里我一个人应付得了。” 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 手上抱着两个婴儿 - 两条生命听凭她处置 - 她为乔瑟夫干了那件事。这是她自己私下进行的革命行动,她一面想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会爱我,一面将两个巨大的婴儿的牌牌对掉了一下,让那个穷娃娃过上优越的生活,而让那个富人的儿子去跟着拉手风琴的过穷日子……“爱我吧,乔瑟夫!”玛丽?佩雷拉心中这样想,她就这样做了。在一个眼睛蓝得像是克什米尔的天空 - 这也和梅斯沃德的眼睛一样蓝 - 鼻子像克什米尔的外公一样大 - 这也和法国血统的祖母的鼻子一样 - 的特大号娃娃的脚踝上,她系上了“西奈”这个名字。 由于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我被桔黄色的布包裹起来,我成为中了奖的午夜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母其实不是他的父母,他的儿子将来也不是他自己的儿子……玛丽将我母亲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另一个特大号的鲳鱼用绿色的布包裹好,抱到了维伊?维里?温吉那里。这个孩子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棕色,两个膝盖像阿赫穆德?西奈的膝盖那样圆滚滚的,他从此变成不是我母亲的儿子。维伊?维里?温吉像个瞎子似地盯着玛丽看着,他几乎没有看见他新生的儿子,他也从来不知道中间分开的头发这回事……维伊?维里?温吉刚刚得知范妮塔生产过后没有能够活下来。就在午夜过后三分钟,两位大夫正忙着诊治砸烂的大脚趾时,范妮塔因大出血而死去了。 这样我便给送到了我母亲那里,她一点也没有怀疑到我不是她的亲骨血。大脚趾裂开的阿赫穆德?西奈坐在她床上,她说;“瞧,先生,这可怜的小子,他鼻子同他外公一模一样。”她查了查小孩只有一个脑袋,看得他莫名其妙。随后她完全放下心来,因为这证明算命的也不是事事都说得很准。 “先生,”我母亲兴奋地说,“你赶快去打电话给报纸,通知《印度时报》。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赢了。” “……现在决不能心胸狭窄消极地任意批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对大会说。“也不能恶意中伤。我们要建立一个自由印度的雄伟的大厦,在这里她所有的孩子都能够好好生活!”一面旗帜展开了,它由桔黄色、白色和绿色组成。 “是英国人?”博多大惊失色地嚷了起来。“你在说什么呀?你是英国血统的印度人?你的名字不是你的真姓名?” “我叫萨里姆?西奈,”我跟她说,“又叫拖鼻涕、花面孔、吸鼻子、秃子、月亮瓣儿。不是我的真姓名,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些天来,”博多气呼呼地抱怨说,“你一直在骗我。你还称呼你母亲、你父亲、你外公、你姨妈。你都不肯把谁是你的真正的父母说出来,你这是什么东西啊?你母亲为了生你把命都送掉了,你都不在乎。你父亲兴许还活在世上,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你不是个妖怪又是什么?” 不,我决不是妖怪。我也没有骗人。我只是提供线索……但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情况是这样:在玛丽?佩雷拉的罪行最终败露以后,我们都觉得一切没有什么两样!我仍然是他们的儿子,他们仍然是我的父母亲。在一种集体性的想象力的失误中,我们意识到我们完全想不出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法子……要是你问我的父亲(尽管发生了这些事情,连他也如此!)他的儿子是哪个,他绝对不会指着拉手风琴卖艺的那个膝盖滚圆、没有洗澡的孩子。尽管这个孩子,这个湿婆,将来会成为英雄一类的人物。 因此,这就有了膝盖和鼻子,鼻子和膝盖。事实上,在整个新印度,在这个我们大家共享的幻梦中,当时出生的孩子只是在部分程度上算作是他们父母的骨血 - 午夜的孩子也同时是这个时代的孩子,你知道,他们是历史播下的种子。这种情况并不奇怪。尤其在一个本身就是幻梦的国家里。 “够了,”博多愤愤然地说,“我不要听了。”她原以为会听到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婴儿的,如今竟然是这么回事,她很生气。不过,无论她听还是不听,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写。 在我出生三天过后,玛丽?佩雷拉心里懊悔得了不得。追捕的警车没能抓到乔瑟夫?德哥斯塔,他显然像抛弃玛丽一样也抛弃了她的妹妹艾丽斯。这个小个子的胖女人 - 在恐惧中不敢坦白自己的罪行 - 认识到她真是太愚蠢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头蠢驴!”她这样诅咒自己;但她不敢将这一秘密公开出来。不过,她决定采取某种形式的补偿方式。她辞去了产科医院的工作,去找阿米娜?西奈说:“太太,我一见到您的孩子就喜欢。你要不要雇个保姆?”阿米娜眼睛了充满了做母亲的喜悦,回答说:“好的。”玛丽?佩雷拉(“你不妨也把她称作是你的母亲,”博多插嘴说,这证明她仍然很感兴趣,“是她成就了你,不是吗?”)自此就全心全意地为抚养我献出了她的一切,就这样使她的余生和她犯下的罪行的记忆紧紧结合到了一起。 8月20日,纳西埃?易卜拉欣在我母亲之后走进了佩德路上的产科医院,小松尼跟在我后面来到了这个世界 - 不过他不大情愿露面,因此只好用产钳将他夹出来。博斯大夫在急忙中手稍稍重了些,结果松尼两边的太阳穴上就留下了小小的凹痕,产钳造成的这两个小凹痕使得他具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就像威廉?梅斯沃德的假发那样。女孩子们(埃维、铜猴儿,还有其他的)都想要伸手去摸摸那些凹处……那将会在我们之间引起麻烦的。 不过我把最有趣的片断留到了最后。因此我现在来说明一下吧,在我出生的次日,《印度时报》(孟买版)的两位记者就来到一个桔黄色和绿色的房间里来看我的母亲和我。我身上包着桔黄色的布,躺在绿色的摇篮里,抬头望着他们。一位记者采访我的母亲;另一位鹰钩鼻子的高个子摄影记者就专门为我忙碌着。第二天,照片和报道都登到了报纸上…… 就在最近,我又去了那个仙人掌园子。在那里多年之前,我埋下了一个铁皮地球仪,球上坑坑洼洼的,用透明胶带粘了起来。我从地球仪里面把我多年前藏在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这会儿我右手在写字,左手便拿着那些东西 - 尽管颜色泛黄,又长了霉,但我仍然看得出来其中有一封信,那是印度总理签字寄给我的信件,另一件是份剪报。 剪报上面的通栏标题是:午夜的孩子。 文字说明是:“娃娃萨里姆?西奈可爱的神情,他在昨夜国家独立时刻出生 - 成为这一光荣时刻的幸福的孩子!” 一幅大照片:头版整版是一张刮刮叫的巨幅婴儿特写,仍然可以看成孩子面颊上有胎记,鼻子下面亮闪闪地拖着鼻涕。(照片下面注着:摄影 卡里达斯?古普塔。) 尽管有这样的大标题、文字说明和照片,我还是要责怪这两个来访者犯下了玩世不恭的错误。这些记者关心是只是第二天的报纸,根本不明白他们正在报道的事件的重要性。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使人们觉得有趣的活剧罢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呢?因为,在采访结束时,摄影记者朝我母亲送上一张支票 - 共一百卢比。 一百卢比!还有比这个数目更不像话、更荒唐的吗?对真正计较的人来说,这个数目简直是一种侮辱。不过,我只是对他们来庆贺我的诞生而表示感谢,并且原谅他们缺乏一种货真价实的历史感。 “别拼命往脸上贴金了,”博多气鼓鼓地说。“一百卢比也不是什么小数目。归根到底,人人都要生出来,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①] 巴布尔(Babur或Babar,1483-1530),印度皇帝,是帖木儿和成吉斯汗的后裔,他创立了莫卧儿王朝。死后由儿子胡马雍(Humayun, 1508-1556)继位。 [②] 指公元前约2133-1786年的古埃及。 [③] 潘趣乃乐(Punchinello),意大利传统木偶剧中的滑稽主角,矮胖驼背,是潘趣(Punch)的原型。 [④] 尼扎姆(Nizam),1713-1950年间统治印度海得拉巴的土邦君主称号。 [⑤] 史蒂倍克(Studibaker),汽车商标名,20世纪初由史蒂倍克兄弟制造公司出产。 [⑥] 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头发被剃去后就软弱无力了。 (第八章完) 第一部第九章 9. 渔夫手指远方 难道有可能吃文字的醋吗?难道会将我晚上涂抹的那些东西看得像是情敌的血肉之躯一样吗?对博多的古怪举动,我想不出其他理由来。这一解释至少有个好处,那就是它和她发的脾气同样不可思议,今晚她看到我千不该万不该写出了(而且还大声念出了)我本不应说出来的那个词儿,她真是气得要命……自从那个江湖郎中来过以后,我就觉察出博多身上那种奇怪的不满情绪,我嗅到了从她的分泌腺(或者泌离腺)散发出那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气味来。她半夜里面千方百计地想要把我的“另一根铅笔”,也就是我裤裆里那条没用的黄瓜调动起来,但是完全无效,也许这使她很丧气吧,她变得越来越牢骚满腹了。(此外,她听到我昨晚诉说自己出生的秘密后心里很不痛快,还有我对一百卢比不以为然的态度也使很她生气。)我得怪自己不好,我一心扑在我的自传上,忽略了她的感情,今晚一开始就走了调,写出了那个最糟糕的词儿。 “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迫使我注定要过分成片断的生活,”我写道,并且大声读了出来,“但是我要比我外公幸运,因为阿达姆?阿齐兹一直是那条床单的受害者,而我呢却成为它的主人 - 这会儿被它迷住的人是博多。我坐在自己具有魔力的影子底下,每天让她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人 - 而她呢,蹲在一边,如痴如醉地看着我。她满脸迷惑,看得忘了神,就像一只獴看着一条颈部膨胀的眼镜蛇瞪着眼睛摆动着,身子僵住了一动也不动 - 使她陷入到这种麻木状态的是 - 对了! - 是爱情。” 就是这个词儿:爱情。写下来后,又读了出来。它使她发出一声异乎寻常地尖利的叫声,它使她的嘴唇里吐出一连串的诅咒,如果我仍然对词语敏感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爱你?”我们的博多刻薄地嘲笑道,“爱你什么呀,老天?小王子,你有什么用处呀?” -接下来是她早就准备好的杀手锏 - “你能算个情人吗?”她伸出胳膊,汗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她满脸鄙夷地用食指朝我这个无可否认确实无用的裤裆的方向指了指。这个又长又粗的手指,因为嫉妒的缘故直僵僵地伸着,糟糕的是,它只使我想起另一只断掉一截的手指来……由于她射出的这根箭没有中靶,她气得大声嚷道:“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那位大夫说得一点也不错!”立刻心烦意乱地冲出了房间。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从金属楼梯上传来,一直走到下面工厂里,穿过用黑布遮盖的酱缸直往外冲;接着,门闩一拔,砰的一声关上了。 这样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别无选择,又回过来继续写下去。 渔夫手指远方:这是挂在白金汉别墅天蓝色的墙壁上一幅画上令人难忘的中心内容。这幅画就挂在那个天蓝色摇篮的上方,我,萨里姆娃娃,午夜的孩子,就在那个摇篮里度过了我的最初的日子。在柚木的画框里面,小雷利[①] - 还有谁呢?- 坐在一个正在补渔网的满面风霜的老渔夫脚边 - 他是不是长着像海象那样的胡子?- 他的右臂伸得笔直,直指着海平面,一边说着那些海上故事,小雷利听得入了迷 - 还有谁呢?因为画中自然还有一个孩子,他两腿交叉,穿着荷叶边领子和一直扣到底下的束腰外衣……这会儿我回忆起来了:那是一次生日晚会,晚会上自豪的母亲和同样自豪的保姆给一个长着特大号鼻子的小孩戴上这样的领子,穿上这样的外衣。一个裁缝坐在天蓝色的房间里,就在渔夫的手指底下,仿照图画上英国绅士的服装裁剪……“瞧,多可爱呀!”丽拉?萨巴尔马提大声嚷嚷道,她的话始终叫我觉得很难堪,“就像刚刚从画儿上走下来的!” 在卧室墙上的一幅照片中,我坐在瓦尔特?雷利身旁,眼睛随着渔夫手指的方向望去,拼命睁大眼睛望着地平线。在地平线以外是 - 是什么呢?- 也许是我的未来,我的非同一般的命运,对此我一开始就有所觉察了。它在那个天蓝色的房间里,像是一片闪烁着的灰色暗影,起初很不清楚,但却无法对它置之不理……因为渔夫手指的更在闪烁着的地平线之外,它超出了柚木画框,越过短短一段天蓝色的墙壁,使我的眼睛朝另一个镜框看去。挂在这个镜框里面,永远压在玻璃底下的就是我无法摆脱的命运。这里面是一张特大号的婴儿特写照,下面配着预言式的文字说明。就在照片旁边,还有一张优质仿羊皮纸的信笺,信笺上压印有国徽的图案 - 几头萨尔纳特[②]雄狮站在**上,这封总理的来信是我的相片在《印度时报》刊出之后一礼拜邮差维西瓦那斯送来的。 报纸为我庆贺,政治家正式认可了我的地位。贾瓦哈拉尔?尼赫鲁写道:“亲爱的萨里姆娃娃,请接受我对你诞生这一大喜事的迟到的祝贺!你是印度那个既古老而又永远年轻的面貌的最新体现。我们会最为关切地注视你的成长,你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自己生活的镜子。” 玛丽?佩雷拉大为惊恐。“是政府啊,太太?它会密切地注意这个孩子吗?为什么呢,太太?他出了什么岔子吗?” - 阿米娜无法理解保姆说话时口气为何如此惊惶,她说:“这只是说说而已,玛丽;这话哪能当真?”但是玛丽仍然很紧张,每当她走进婴儿室时,她的眼睛总会慌乱地朝镜框里那封信溜过去。她又会朝四处张望,想要知道政府是不是真的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急切地想弄明白,他们知道了什么?是不是有人看见了?……至于我呢,在我长大之后,我对母亲的解释并不完全赞同,但是它却使我产生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因此,尽管玛丽的怀疑也多多少少传到我的身上,到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 也许渔夫的手指并没有指着镜框里的那封信。因为假如你顺着它再往前看,你就会随着它穿过窗户,从两层楼高的小丘往下,穿过华尔顿路,越过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看到与图画中的海洋不同的另一片海洋。在这片海洋上,科里人的三角帆船的船帆在夕阳的余晖中一片通红……这个带着谴责意味的手指,迫使我们朝城里失去家园的人那边看去。 或者,这个指头也许 - 尽管天气很热,这个想法使我打了个寒噤 - 是一种警告,它的目的就是要别人把注意里集中到它的本身。是的,它很可能预示了另一个手指,干吗不呢,这个手指跟它本身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出现在我的故事中,那将会引发阿尔法与欧米加[③]那个可怕的逻辑……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挂在我摇篮上方有多少与我的未来有关的东西,等着我去理解呢?给了我多少警告 - 有多少我又没有注意到呢?……不。我不会成为“不知哪里来的个疯子”,这个活灵活现的说法是博多的。我不会让自己随便被引到一些随便说笑的枝节问题上去,至少在我还有力量抗拒这些裂缝时不会。 在阿米娜?西奈和名叫萨里姆的娃娃乘坐借来的史蒂倍克车回家时,阿赫默德?西奈还随身带了一个牛皮纸袋子。在袋子里面装着一个酱菜瓶子,瓶子里面的酸橙卤汁都已经倒掉,瓶子洗干净煮过、消了毒 - 这会儿里面又装得满满的。铁瓶盖上蒙着橡胶隔膜,再用橡皮筋箍紧,瓶口封得严严的。在这个牛皮纸包里的玻璃瓶中,橡胶瓶盖底下究竟藏了什么东西呢?是这件东西:与父亲母亲和娃娃一起回家的是一瓶生理盐水,盐水中飘浮着一条脐带。(但这条脐带究竟是我的呢,还是另一个孩子的?那我就说不准了。)当新雇的保姆玛丽?佩雷拉坐公共汽车去梅斯沃德山庄时,一条脐带却在电影大王那辆史蒂倍克车仪表板上放零星物品的小箱里隆重地回来了。在萨里姆这个娃娃长大成人时,浸在盐水里的脐带一直挂在一个柚木衣柜里面。多年以后,等我们全家流亡到巴基斯坦这一“圣洁的国土”,在我努力想要净化自己时,脐带在短时间内风光了一番。 什么都没有丢掉,孩子和胞衣都留下来了。这两者都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两者到时候都会登场表演一番。 我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婴儿。那几张婴儿特写照显示出我月亮般的大圆脸太大,也过分圆了一点。在下巴那部位像是少了点什么。我脸上皮肤倒是白白的 - 但是有几块胎记破了相。我右面发根处有几块黑色的胎记往下延伸,而左耳上有块大黑斑。我的鬓角太突出,就像鼓出来的拜占庭式建筑[④]的圆顶。(松尼?易卜拉欣和我天生就应该成为朋友 - 在我们两人头顶头时,我那鼓出来的鬓角恰好放在松尼给产钳夹出来的凹痕里,就像木匠的榫头那样伏贴。)阿米娜?西奈看见我只有一个脑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以加倍的母爱注视着娃娃,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他的可爱之处,根本不会注意到我那双奇怪的天蓝色的冰冷的眼睛,像是发育不良的牛角似的鬓角,甚至连那个大得像疯长的黄瓜一样的鼻子也不在意。 萨里姆娃娃的鼻子大得出奇,而且还老是流鼻涕。 我童年的相貌实在令人着迷,尽管我已经够大够难看了,但似乎我还不满足。从我一出世我便开始着手进行自我扩大的英雄计划。(我仿佛心中有数,为了挑起未来的重担,我需要一个很大的体魄。)到9月中旬,我已经把母亲的奶水吸干了,尽管她的乳水供应还是相当富足的。于是临时雇了个奶妈,但只过了半个月,她便打了退堂鼓,因为她的乳房已经被吸得像沙漠一样干,她抱怨说萨里姆这个娃娃用他没长牙齿的牙龈把她的奶头几乎咬下来。于是只好给我喂奶瓶,就这样大量的东西给我喝下去,奶瓶的奶嘴也遭了殃,证明奶妈的话不是无中生有。在记事册上对我的成长作了仔细的记录,记录表明我一天长得比一天大,这一点肉眼几乎就可以看得出来。遗憾的是没有对我鼻子的长度进行测量,因此我没法说清我的呼吸器官与身体其他部位的生长速度是否完全一致,或者会不会更快一些。我得说的是我的新陈代谢十分旺盛,大量的废物从相应的出口排泄出来。我的鼻子上老是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鼻涕,不断地有大批的手帕和围涎送到我母亲浴室的洗衣箱里去……由于废物通过不同的渠道排了出去,我的眼睛老是干干的。“这娃娃真乖,太太,”玛丽?佩雷拉说,“一滴眼泪也没有。” 乖孩子萨里姆很安静,我常常笑,但却不出声。(就像我自己的儿子,一开始是先进货,先是认真听别人说,然后再笑出声来,最后才开始说话。)有一段时候,阿米娜和玛丽有点担心这孩子耳朵会不会聋。但就在她们要想把这事告诉孩子的父亲的当儿(她们没有把心中的疑虑让他知道 - 做父亲的不会喜欢有缺陷的孩子),他却突然出了声,至少在这一方面变得完全正常起来。“好像是,”阿米娜低声同玛丽说,“他决定让我们放下心来。” 还有一个严重的问题,阿米娜和玛丽过了好几天才注意到。她们两个整天忙个不停,使我仿佛有了一个长着两颗脑袋的母亲。在这个复杂的过程中,她们的眼睛见到的只是那些臭烘烘的内衣,而没有发现我的眼皮一眨也不眨。阿米娜记起怀孕时,胎儿在肚子里重得要命,使她仿佛觉得时间像一潭死水那样静止不动,这时候她开始纳闷,如今会不会出现相反的情况 - 也就是这孩子会不会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与他直接有关的时间跑得飞快,因此母亲和保姆两人总是来不及做完需要干的事情,而娃娃呢以一种显然是疯狂的速度成长。她抚今追昔,做着这种白日梦,也就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后来,她总算将这种想法丢到脑后,向自己解释说我只是个好端端的大块头婴儿,胃口大,长得快。只有到这时,母爱的层层帷幕才落下来,使她和玛丽看到了问题所在,她们同声叫道:“瞧啊,老天啊老天!瞧啊,太太!瞧啊,玛丽!这小家伙从来不眨眼睛!” 这双眼睛太蓝了,克什米尔的蓝色,掉包孩子的蓝色,眼眶里面装着没有流出来的泪水使它更蓝,蓝得不会眨眼睛了。在喂我进食时,我的眼睛一眨不眨。童贞女玛丽把我托在她肩膀上,说道:“啊呀,这么沉,耶稣呀!”这时候,我打着饱嗝,也还是不眨眼。阿赫穆德?西奈拖着他开花的大脚趾,一瘸一拐地走到我摇篮跟前,我眼睛一眨不眨好奇地望着他那噘着的嘴唇……“太太,也许我们弄错了,”玛丽说,“小少爷也许只是在学我们的样 - 我们眨眼他也跟着眨。”阿米娜说:“我们轮流眨眼试试看。”于是她们的眼皮一张一闭,同时认真观察我那蓝得冰冷的眼睛,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最后阿米娜亲自动手,伸手到摇篮里替我把眼皮抹了下来。眼皮合上了,我的呼吸节奏也立刻随之改变,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在这之后,接连好几个月里,母亲和保姆两人轮流帮我睁眼闭眼。“太太,他学得会的,”玛丽安慰阿米娜说,“这孩子乖得很,他肯定学得会的。”我学会了,这是我人生的第一课,没有哪个人是能够一直睁大眼睛面对世界的。 这会儿,以我婴儿时代的眼光回顾往事,我能够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 说来也怪,你只要努力一下,你竟然可以回想起这么多的事情来。我能看见的是什么呢?是这个城市,它像只吸血的蜥蜴一样伏在炎热的夏日里。我们的孟买,它形状像一只手,但它其实是一个嘴巴,老是张开着,老是饿得要命,老是吞食从印度其他地方来的食物和有才能的人。它还是一条美丽动人的蚂蟥,出产的只有电影片子、丛林茄克衫和鱼……在印巴分治以后,我看见邮差维西瓦那斯骑着旧的印度阿朱那牌自行车朝我们两层楼高的小丘驶来,车座后面的邮袋装着那个仿羊皮纸信封,经过一辆破烂的公共汽车旁边 - 尽管这会儿雨季还没到,这辆车让司机给扔了,其原因是司机突然决定去巴基斯坦,于是他关起发动机就走,让整整一车乘客待在车上。有的人吊在车窗上,有的人抓着车顶的行李架,有的人挤在过道里……我能够听到他们在咒骂,猪猡崽子、狼心狗肺,但大家还是赖在好容易抢到的座位上不肯离开,就这样整整拖了两个小时才散去,把汽车丢在路边上。还有呢,还有印度第一个横渡英吉利海峡的游泳健将,普西帕?罗伊来到了布里奇?坎迪游泳池的大门口。这个普西帕头上戴着桔黄色的游泳帽,绿色的躯体上围着国旗颜色的毛巾,来向游泳池只准白人入内的规则挑战。他拿着一块迈索尔[⑤]的檀香皂,挺起胸膛,大步迈进大门……这时雇来看门的帕坦人连忙挡住了他,就像往常那样,把欧洲人从印度人暴动中救出来的还是印度人。尽管他勇气十足地拼命挣扎,但还是被四个人抓住手脚扔到外面华尔顿路上,跌到尘土里面。横渡海峡的健将被扔到街心,像是扎猛子一样,几乎撞到骆驼、出租车、自行车上(维西瓦那斯连忙拐弯绕开他那块肥皂)……但是这吓不倒他,他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声称明天还要来。在我童年的那些岁月里,每天总可以见到头戴桔黄色游泳帽、披着国旗颜色毛巾的游泳健将普西帕满心不情愿地在华尔顿路上扎猛子。最后他这场英勇无畏的斗争取得了某种形式的胜利,因为如今游泳池已经对某些印度人 - “上等人”- 开放,他们可以跨到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池子里去了。但是普西帕不是上等人,他现在年纪大了,人们都把他忘了,他只是老远地望着这个池子……现在成千上万的往事涌上我的心头 - 例如当年著名的女摔跤手巴诺?德维,她只肯同男人摔跤,并且威胁说谁能把她打败就嫁给谁,她这样一说,结果就从来没有失手过。还有(这会儿离家更近了)在我家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圣者,他名叫普鲁肖塔姆,我们(松尼、眼睛片儿、头发油、居鲁士和我)总是称他为普鲁古鲁,他认为我是受到真主保佑的穆巴拉克,一直留神照看着我,每天不是教我父亲看手相,就是为我母亲施法术去除鸡眼。此外还有在老仆穆萨和新来的保姆玛丽之间的钩心斗角,他们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到了最后终于爆发出来。总而言之,到1947年底,孟买的生活就像往常一样热气腾腾,形形色色,也像往常那样千奇百怪……唯一的例外只是我出生了。我已经开始在宇宙的中心占据我的位置,等到我完成了这事以后,我会赋予所有一切以意义。你不相信我的话?听,玛丽?佩雷拉在我摇篮旁边唱着一首儿歌: 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 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 等到高瓦里亚坦克路王家理发馆一个兔唇的理发师来给我行割礼的时候(我刚刚满两个月),我在在梅斯沃德山庄已经很受欢迎了。(顺便提一下行割礼的那件事,我仍然可以发誓我能够记得那个咧着嘴笑的理发师,他抓住我的包皮,而我的阴茎就像条游动的蛇那样死命扭动。剃刀割了下来,那阵疼痛啊。但是别人告诉我,就在那时候,我眼皮还是一眨都没有眨。) 是的,我是个很受欢迎的小家伙。我的两位母亲,阿米娜和玛丽对我百看不厌。在所有生活问题上,她们是最亲密的同盟者。在我行过割礼以后,她们一起给我洗澡,看到我那个包皮给割掉的阴茎在洗澡水里面气鼓鼓地乱动,她们咯咯笑了。“太太,这孩子我们最好得当心些,”玛丽调皮地说,“他那个小玩意儿像是自个儿会活动呢!”阿米娜说:“啐,啐,玛丽,你真说得出来……”但还是忍不住笑得要背气。“瞧,太太,瞧他那个小雀雀!”因为它又动了起来,扭来扭去的,就像是食管给割开的鸡一样……她们一起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但是,在情感问题上,她们却是不共戴天的敌手。有一次,她们将我放在童车里带我到马拉巴尔山的空中花园去散步,阿米娜在无意中听到玛丽告诉其他保姆说:“瞧,这就是我的大块头儿子” - 说来也怪,她心中感受到了一种威胁。在那之后,萨里姆娃娃变成了她们表现慈爱之情的战场。她们互相较劲,看谁能表现出更多的母爱来。而孩子呢,这时会眨眼睛了,只是大声咯咯笑着,享受着她们的抚爱,利用这一点来加快自己的成长。他一天天长大,不断地被拥抱、亲吻、抚弄下巴,朝着他将要获得人类的基本特征的时刻奋勇前进,那就是,每天在难得只剩下我一个人同手指远方的渔夫为伴的时候,我总要想竭力在我的小床上站起来。 (就在我徒劳地想要站起来时,阿米娜也徒劳无益地下着决心 - 她企图将她那个不能提名道姓的丈夫的梦从她心目中驱除出去。在我出生之后的那一夜,这个梦取代了粘蝇纸的梦。这个梦太像实有其事了,以致她在醒着时也没法摆脱它。在梦中,纳迪尔汗到了她的床上,使她怀上了孩子。这个梦的荒唐无稽之处在于,它竟然使阿米娜搞糊涂了,弄不清儿子的生父究竟是谁,因此这个梦给我这个午夜的孩子又带来了一个父亲,加上温吉、梅斯沃德和阿赫默德?西奈,这是第四个了。我母亲阿米娜在这一梦境的困扰下,心烦意乱,一筹莫展,她从那时候起就隐约产生了一种负疚感,这种感觉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会像一个暗黑的花环一样套在她的头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维伊?维里?温吉的黄金时代。在他妻子去世时他几乎像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之后,他的视力渐渐恢复过来;但是他的声音嘶哑,带上了一些苦涩的成分。他告诉我们说这是哮喘的缘故,他还是每星期来梅斯沃德山庄表演一次,唱的那些歌子就同他本人一样都成为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的遗迹了。他唱“女士们晚安”,为了跟上时代,又在他的曲目中加上“云彩很快就会散开”,不久以后还有“橱窗里那只小狗要多少钱?”他唱歌时,把一个长着一双令人生畏的圆滚滚的膝盖的大块头婴儿放在凹地里他身边的小席子上,他唱的那些歌子充满了怀旧之情,没人忍心叫他走开。威廉?梅斯沃德那个时代留下的遗物不多,温吉和渔夫的手指是其中的两件,因为自从那个英国佬走掉以后,他的豪宅的新住户将他留在里面的东西出空了。丽拉?萨巴尔马提留下了自动钢琴,阿赫默德?西奈留下了那个威士忌酒柜,易卜拉欣老头对吊扇倒是习惯了。但是金鱼死掉了,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因为喂食过多,结果涨破了肚子,只见一些鳞片和未经消化的鱼食像轻雾一样漂在水里。狗变野了,最后在山庄里再也见不到它们了。旧衣橱里面那些褪色的衣服分给了山庄里扫地的女人和其他仆人,因此在好些年当中,服侍威廉?梅斯沃德山庄的新住户的那些男男女女都穿着他们昔日的东家的衬衫和印花布衣裙,变得越来越破。不过温吉和我墙上那幅画还保留着,卖唱艺人和渔夫成为我们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像鸡尾酒时间一样,鸡尾酒时间已经深入人心,没法改变的了。“每一小滴泪水和忧愁,”温吉唱道,“只会使你离我更近……”他的声音越来越糟糕,最后就像锡塔琴[⑥]上用漆葫芦做成的共鸣鼓给老鼠咬破了一样。“是哮喘病,”他顽固地坚持说。在他去世前他完全没了声音,大夫最后诊断说是患了喉癌。但是他们也还是不对,因为温吉并不是病死的,他是因失去妻子伤心而死,他从来没有怀疑到妻子会对他不忠。他用生殖和毁灭之神的名字给儿子起名叫湿婆,儿子早年就坐在他脚下,因为觉得自己是父亲日趋衰弱的原因(或者说他自以为如此)而默不作声。一年年过去,我们渐渐地注意到他眼睛中充满着一种无法表述的愤恨之情。我们看到他两个拳头抓住了小石子向四处乱扔,起初还扔不到什么,但随着他年龄增加,就变得越来越危险。丽拉?萨巴尔马提的大儿子八岁时,去逗小湿婆说他脾气坏,又说他的短裤没有上浆,还说他两个膝盖圆滚滚太难看。这个由于玛丽的罪行而被迫与贫穷和手风琴为伴的孩子随手拣起一块扁石片,边缘尖得像剃刀,朝那家伙扔去,结果使他的右眼就此瞎掉。在出了眼睛片儿这件事以后,维伊?维里?温吉来梅斯沃德山庄都是独自一人,让他儿子在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黑暗环境中去摸索,只有一场战争才能把他从里面搭救出来。 维伊?维里?温吉声音越来越糟,儿子又是这么凶顽,那么梅斯沃德山庄怎么还会让他继续来呢?这是因为他曾经给他们在人生问题上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启示。“第一个出生的孩子,”他说过,“会使你觉得真正有了个家。” 作为温吉这一启示的直接结果,我在婴儿时期大受欢迎。阿米娜和玛丽争着引起我的注意,山庄里每一户人家里面都有人想要我去。阿米娜原先是舍不得让我离开身边的,但看到儿子如此讨人喜欢,她大为自豪,最后她终于同意将儿子借出去,轮流到山庄各个人家去作客。于是玛丽?佩雷拉用一辆天蓝色的童车推着我,神气十足地在红瓦的豪宅之间巡游,轮流光临每户人家,使得户主觉得这儿真正是自己的家。因此,现在以萨里姆娃娃当时的眼光回想往事,我能够说出大多数邻居家里的秘密,因为成年人在我面前觉得没有什么需要遮掩的。他们没有料到,多年以后,有个人会回想起他婴儿时代看到的一切,把他们的老底全给抖出来。 这里是易卜拉欣老头,他终日忧心忡忡而憔悴不堪,因为非洲一些国家的政府要把他的剑麻农场收归国有了。这是他的大儿子伊夏克,为了他的旅馆业务而发愁,他的旅馆债台高筑,不得不向地方上的黑帮借钱。还有伊夏克的两只眼睛,老是对他弟媳色迷迷的,不过我永远弄不懂鸭子纳西埃身上有什么东西会引得男人动心。还有纳西埃的丈夫、当律师的伊斯梅尔,他从儿子被产钳夹出来这件事中得出一个重要教训。“人生中没有什么会是水到渠成的,”他告诉他像鸭子般的老婆,“你非得加点外力不可。”他把这个见解用到律师事务上,开始贿赂法官,买通陪审员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有改变他们父母的力量,松尼就把他父亲改造成为一个大获成功的骗子。然后,我们移到凡尔赛别墅,这里有杜巴西太太,她在套间的屋角放了个象头神的神龛,她们那个套间乱七八糟得不成样子,结果在我们家里,“杜巴西”这个词儿变成了一个动词,意思是“弄得乱七八糟”……“噢,萨里姆,你又杜巴西你的房间了,你这家伙!”玛丽总是叫嚷。物理学家阿迪?杜巴西是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他这个研究原子的天才,最会把一切弄得凌乱不堪,他这会儿俯在我童车的车篷上,伸手来抚弄我的下巴。他的妻子已经怀了居鲁士大帝在她肚子里,她缩在后面,眼角中露出狂热的光芒,等待着时机,那一直要到杜巴西先生去世后才会出现。杜巴西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跟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打交道,一天他妻子忘记替他把橙子的籽去掉,结果他就给呛死了。我从来没有应邀去讨厌小孩的产科医生纳里卡尔大夫家里去。但是在丽拉?萨巴尔马提和霍米?卡特拉克家里,我却偷看到不少秘密,我这个娃娃见到了丽拉无数次的不贞的行为,最后还亲眼见到这个海军军官太太同那个电影大王、赛马的主人如何开始了他们的暧昧关系。这一点,到了一定时间,在我要策划某次报复行动时会对我有用。 甚至就是婴儿也面临着如何对自己进行界定的问题。我必须声明,我早年大得人心这件事也有令人困惑的方面,因为在这个问题上各种各样的看法向我袭来,弄得我不知所措。我既是水龙头底下那位古鲁口中受到神灵保佑的孩子,又偷看到丽拉萨巴尔马提不少的秘密。在鸭子纳西埃眼里,我是她孩子松尼的敌手,而且还是个占上风的敌手(不过说句公平话,她从来没有表露出对我的恼恨,而且也同别人一样提出接我到她家里去);而对我的两颗脑袋的母亲来说,我是所有与婴儿有关的爱称 - 她们称呼我小乖乖,小宝贝,还有小月亮瓣儿。 但是,归根到底,一个婴儿对这一切又能怎样呢,他只有把所有的说法都照单全收下来,希望将来能够慢慢理解它们的意思。我眼睛上没有一滴泪,耐心地把尼赫鲁的来信和温吉的预言都吸收到自己肚子里,但是留给我最深的印象的却是霍米?卡特拉克的白痴女儿,她将她的想法通过圆形凹地送到了我的小脑瓜里面。 托克西?卡特拉克脑袋长得出奇地大,老是流口水。托克西老是站在装着铁栅栏的顶层窗户后面,浑身一丝不挂,以完全自我厌恶的动作抚弄自己的性器官。她常常朝栅栏外面用力吐唾沫,有时候吐到我们头上……她二十一岁了,智力迟钝,只会口齿不清地胡扯,完全是多年来近亲婚配的结果。但在我的心目中她很美丽,因为在她身上仍然可以见到每个婴儿天生就有的东西,而人生是会渐渐地将这些东西腐蚀掉的。我记不起托克西在将她的思想低声告诉我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许只是咯咯笑着吐唾沫吧。但是她将我心灵中的一扇门轻轻推了一下,因此当洗衣箱中的事件发生时,促成此事的很可能就是托克西。 有关萨里姆娃娃最初岁月暂时就说这些了,我的出现已经对历史产生了影响。萨里姆娃娃已经使他周围的人发生了变化。在我父亲那方面,我深信是我将他推上了极端的道路,这最后导致了冻结的可怕时刻,这一点或许也是避免不了的。 阿赫默德?西奈永远没能原谅儿子砸坏了他的大脚趾。甚至就在夹板拆掉以后,他还是有点儿瘸。我父亲俯在我的摇篮上说道:“儿子啊,这就是说,你是存心要这样干下去了,你已经开了个头,把你可怜的老父亲狠命敲了一记了!”在我看来,这只是带点笑话的意思。因为,随着我的出生,阿赫默德?西奈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在家里的位置也由于我的出世受到了损害。突然之间,阿米娜的勤恳有了完全不同的目标,她再不甜言蜜语地从他那里讨钱,早餐时他膝上的餐巾风光不再,想起往日的得意真叫人黯然神伤。现在变成,“你儿子要这个,要那个,”或者“先生,你得给我钱去买这样买那样。”糟糕透了,阿赫默德?西奈想。我父亲是个妄自尊大的人。 因此,正是由于我的缘故,阿赫默德?西奈在我出世以后的那些日子里,陷入到将成为他倒霉的原因的两个想入非非的虚幻世界之中去,其中一个说的是瓶中的精灵,另一个则与海底的土地有关。 我记得,在一个凉爽季节的傍晚,我父亲坐在我的床上(我七岁了),跟我讲故事,他的口齿稍微有点不清楚。故事说的是,一个装着精灵的瓶子给海浪冲到海滩上,让渔夫给拣到了……“千万不能相信精灵的话,孩子!把它们从瓶子里放出来,它们就会把你吃掉的![⑦]”我呢,怯生生地问(因为我能够闻出父亲的呼吸中有股危险的气息):“阿爸,精灵真的能够住在瓶子里面吗?”听了这话,我父亲的态度随即为之一变,他哈哈大笑着走出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深绿色的瓶子,上面贴了个白色标签。“瞧,”他朗声说,“你要不要看看这里面的精灵?”“不要,”我吓得大声尖叫;但是我妹妹铜猴儿却在旁边床上大叫“要看!”……我们俩缩在一起,又兴奋又害怕地看着他旋开瓶塞子,像是表演魔术似地用巴掌遮住瓶颈。接着,另一只手掏出来一个打火机。“把所有可恶的精灵都烧死!”我父亲嚷道。他松开巴掌,将火焰移到瓶颈那里。一团古怪的蓝绿黄色火焰出现了,铜猴儿和我看得目瞪口呆,那团火沿着瓶颈内壁一圈一圈慢慢往下烧,最后到了瓶底,在闪了几闪以后熄灭了。第二天我告诉松尼、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我父亲同精灵斗过了,他打败了精灵,真的!……”引得他们哈哈大笑……真的,由于妻子不再向阿赫默德?西奈甜言蜜语地讨钱,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心放在他身上,他在我出世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和瓶中精灵的斗争,这个斗争斗了一辈子。不过,我有件事说错了,那就是他并没有打赢。 鸡尾酒柜吊起了他的胃口,不过还是我的出生使他走到那条路上……那段时期,孟买邦实行禁酒,唯一能够搞到酒的办法就是去登记作为酒精中毒患者。这样便出现了一种新的医师行业,也就是酒精医师,经隔壁霍米?卡特拉克介绍,我父亲认识的沙拉比大夫便是这样的医师。在这之后,每月1号,我父亲和卡特拉克先生以及城里许多体面人物都会在沙拉比大夫诊所花纹玻璃门口排队进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条子,证明自己是酒精中毒患者。但是配给的量太少,我父亲不够喝,于是他将家里的仆人也派去领条子,于是园丁、男仆、司机(我们那时已经买了辆车,是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同威廉?梅斯沃德的车一样带有脚蹬板),甚至连老穆萨和玛丽?佩雷拉都派了去,他们领回越来越多的粉红色条子交给我父亲。他呢,就拿着条子去高瓦里亚坦克路给我行割礼的那个理发馆对面的维加伊商店里,领回一个酒精中毒患者的牛皮纸袋,里面叮叮当当地放了好几个瓶子,瓶子里面装满了精灵[⑧]。还有威士忌。阿赫默德?西奈饮下了他仆人的绿色瓶子和红色标签,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那些穷人没有别的什么可以卖的,只好用粉红色纸条上他们的名分换一点钱,我父亲呢将这些东西换成酒灌进肚子里。 每天晚上六点钟,阿赫默德?西奈便进入到精灵的世界里面去。每天早晨,他两眼通红,脑袋由于挑灯夜战而累得一阵阵抽痛,胡子也没刮就坐到早餐桌上。一年年过去,原先他刮胡子前的那种好心情再也看不见了,他如今同瓶中精灵斗得精疲力竭,动不动就要发火。 吃过早饭他便下楼,他在底层辟了两个房间做他的办公室。因为他的方向感还像以前那样差,他不想冒险去外面上班,免得在孟买迷路,走一段楼梯下去就连他也还是能够找到路的。我父亲脑子虽然不很清楚,但还是在做他的房地产生意。我母亲凡事先想到的只是孩子,他对此越来越不满意,这种不满在办公室里面找到了发泄的机会 - 阿赫默德开始同女秘书调起情来。在他同瓶子里的精灵干了一夜之后,有时候会冒出这些难听的话来 - “瞧我找了怎么样的一个老婆呀!我干脆去买个儿子,再雇个保姆算了 - 不是完全一样吗?”阿米娜呢,哭哭啼啼地说:“噢,先生,别弄得我心里难受了!”这句话更引得他反唇相讥:“我的脚才难受呢!一个人要老婆对他关心些,这算是折磨吗?愿真主把我从这些蠢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 我父亲一瘸一拐地下楼去对科拉巴女子做媚眼去了。过了一段时间,阿米娜发现他的女秘书都做不长,她们常常突然离开,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快步走下我们园中的小道不回来了。她究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还是把这事看成是对她的惩罚,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她就当作没事似的,仍然把全付心思放在我身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给那些女秘书起了个公用的名字。“那些英国女人,”她对玛丽说,口气中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名字滑稽得要命,叫什么费尔南达呀阿隆索呀,还有那些姓,老天哪!苏拉卡呀,可拉可呀,我简直分不清。我何必要去为她们烦心呢?都是些分文不值的货色。我就称她们是他的可口可乐女郎好了 - 她们那些名字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阿赫默德捏女秘书大腿,阿米娜一直忍耐着。假使她能显得比较在意的话,他或许倒会更高兴一些呢。 玛丽?佩雷拉说:“对不起,太太,那些名字并不滑稽可笑,它们都是正经的基督教名字。”阿米娜想起了阿赫穆德的表妹佐赫拉取笑黑皮肤那件事 - 手足无措地连忙道歉,结果也犯了佐赫拉同样的错误:“噢,你不在内,玛丽,你想我怎么会取笑你呢?” 我这个头上长角、鼻子像黄瓜似的婴儿躺在小床上听着,所有那些事情都是因为我而发生的……在1948年1月的一天,下午五点钟时,纳里卡尔大夫来看我父亲。他们像平常那样拥抱,互相拍着对方的背脊。“来下盘棋怎么样?”我父亲按照老规矩问,因为这样的来访渐渐变得越来越多了。他们会照印度古老方式下沙特兰吉棋,借助于棋盘上简单的厮杀,使自己从生活的琐事中得到解脱。阿赫默德接着便会花费个把钟头梦想着修订古兰经的事情,然后呢,差不多就是六点钟,鸡尾酒时间到了,又该同精灵斗了……但今天晚上纳里卡尔却说:“不下。”阿赫默德问:“不下?干吗不呢?来,坐下来,下吧,再聊聊……”纳里卡尔打断他的话说:“西奈老弟,今晚我得跟你说件事情。”他们这会儿坐到了1946年出厂的罗弗车里,纳里卡尔用曲轴把车发动之后,跳进车子里。他们沿着华尔顿路向北驶去,一路上经过了左边的马哈拉克斯米神庙,右边的惠灵顿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将跑马场抛在后面,在海堤旁的霍恩比大道转游;法拉勃赫?帕特尔体育场出现在眼前,那里竖着天下无敌的女摔跤手巴诺? 德维和大力士达拉?辛格的巨幅纸板画像……海边有卖炒豆子的小贩和遛狗的人。“停,”纳里卡尔发出命令说,随即下了车。他们面对大海站着,海风吹在脸上很是凉快。有一条狭窄的水泥小道通往波涛之中,路的尽头有个小岛,上面有神巫哈吉?阿里的坟墓。朝拜的人从大道上走到坟墓那里去。 “瞧,”纳里卡尔大夫指着,“那边是什么?”阿赫默德莫名其妙,回答说:“没什么呀,只有坟墓,还有人。老兄,你这是什么意思啊?”纳里卡尔大夫说:“不是那些。是那边!”这会儿阿赫默德看到纳里卡尔大夫手指着水泥小道……“海里的步行道吗?”他问,“那又怎么啦?过一会儿涨潮,海浪就会把它淹没了,人人都知道……”纳里卡尔大夫的脸色像灯塔一样亮得红通通的,讲起哲学问题来。“是啊,阿赫默德老弟,是的。陆地和大海,大海和陆地,永远在斗争着,对吗?”阿赫默德一头雾水,没有做声。“从前有七个小岛,”纳里卡尔大夫提醒他,“沃尔里、马西姆、萨尔塞特、马通加、科拉巴、马扎贡和孟买,是英国人把它们连成了一片。阿赫默德老弟,大海变成了陆地。陆地升了上来,不会被潮水淹没了!”阿赫默德一心惦念着要去喝威士忌,他噘起嘴唇,眼看朝拜的人慌忙从小道上下来。“什么意思呢?”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得意的样子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意思呢,阿赫默德老弟,就是这东西!” 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个两英寸高的小石膏模型,是个四脚混凝土块!它就像是立体的奔驰汽车标记,三条腿立在他的巴掌上,第四条腿就像男性生殖器一样翘起在夜色中,我父亲看到发了呆。“这是什么东西?”他问。纳里卡尔大夫开口了:“老弟,就是这个娃娃,它会使我们变得比海得拉巴更富有!这小东西会使你,还有我成为那边的主人!”他指着海浪冲刷中空无一人的水泥小道说……“朋友,是海底的土地!这种东西我们得制造几千个 - 几万个!我们投标填海造地,一大笔财产在等着我们呢。老弟,别错过这个机会,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呀!” 我父亲怎么会跟着产科大夫做起这个发财的迷梦来的呢?渐渐地,他也同容光焕发的大夫一样,越来越沉湎在那一片诱人的前景之中,仿佛看见大量的四脚混凝土块投入到海堤外面,造出了一片陆地,这是怎么回事呢?在随后的岁月里,阿赫默德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所有海岛居民的幻想 一 妄图征服波涛,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是因为他害怕又一次迷失方向走上岔路吧;也许是因为不好拒绝一起下沙特兰吉棋的老朋友吧;或者是纳里卡尔大夫的话诱惑力太大 - “你有钱,我有关系,阿赫默德老弟,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这个城市里每位大人物都有儿子是我接生的,无论什么人我都找得到。你管制造,合同就包在我身上!我们对半分成,再公平也没有!”不过,在我看来,理由很简单。我父亲在妻子心目中的份量被儿子取代了,威士忌和精灵把他脑子弄得胡里糊涂,他竭力想要恢复自己在世上的地位。四脚混凝土块的梦想给了他一个机会,他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场规模宏大的蠢事之中。他写了许许多多的信,上了好多人家的门,塞了不知多少黑钱。所有这一切都使得阿赫默德?西奈的名字在监督官官邸走廊里传开了 - 在国务部长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听说有这么一个穆斯林把卢比乱扔,就像打水漂似的。阿赫默德?西奈喝了酒之后倒头便睡,对自己的危险处境一无所知。 在这段时期,我们的生活受到了信件的左右。总理来信时我出生才七天 - 在我还不会给自己擦鼻涕的时候我收到了《印度时报》读者中追星族的大量来信。1月份的一天上午,阿赫默德?西奈也收到了一封信,那是他永远忘记不了的。 那天他红着眼睛吃了早饭,刮过脸以后去办公。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可口可乐女郎吃了一惊,叽叽咯咯地笑着。一张椅子吱呀一声被拉到铺着绿色漆布的写字台前,接着是金属裁纸刀碰在电话上的喀啷声。随后信封嘶嘶地被裁了开来,一分钟过后,阿赫默德奔上楼梯,尖声叫喊我母亲,嚷嚷道: “阿米娜!快来呀,老婆!那些狗娘养的把我的卵子塞到冰桶里面去啦!” 在阿赫默德收到将他财产冻结的正式通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人人都开口说起话来……“老天哪,先生,你这话说得多难听呀!”阿米娜说 - 这是我的想象吧,难道躺在天蓝色小床上婴儿会脸红吗? 纳里卡尔大夫满头大汗地赶了来,“全怪我不好,我们太张扬了。这是什么日子啊,西奈老弟 - 据说,他们冻结了穆斯林的财产,他就只好逃到巴基斯坦去,财产没法带走。抓住蜥蜴的尾巴,蜥蜴会挣断后跑掉!这个所谓宗教信仰自由的国家真鬼,想出这种缺德的点子来。” “所有的东西,”阿赫默德?西奈说,“银行帐户、储蓄公债,库尔拉地产的房租 - 全禁止动用,冻结起来了。通知说是奉命冻结的。他们奉命连四个安那都不给我,老婆 - 连看西洋镜的钱都没有了!” “全要怪报纸上登的那些照片,”阿米娜断定。“要不然那些自以为了不得的家伙怎么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呢?真主啊!先生,怪我不好……” “连买一包炒豆子的十派士[⑨]都没有,”阿赫默德?西奈又说,“要给叫化子一安那的钱都没有。冻结起来了 - 就像放到冰箱里一样。” “要怪我不好,”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应该早点关照你的,西奈兄弟。我听说到要进行冻结的事 - 自然只是挑选一些有钱的穆斯林。你得跟他们斗……” “……要跟他们拼命!”霍米?卡特拉克坚持说,“像头狮子一样!就像奥朗则布[⑩]一样 - 那是你祖先,不是吗? - 像詹西女王[11]一样!我们倒要看看这个国家成了什么样子!” “这个国家还有法院,”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又说;纳西埃一边给松尼喂奶,一边呆呆地笑着。她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儿子脑袋上凹痕,往上揉两下,往下揉两下,节奏稳稳的老不改变……“我来为你打官司,”伊斯梅尔跟阿赫默德说,“分文不收,好朋友。不,不,绝对不收。我们是好邻居,怎么能讲到钱上去呢?” “破产了,”阿赫默德说,“冻结起来了,就像水一样。” “跟我来吧,”阿米娜打断了他。她的献身精神突然高涨起来,她拉着他往卧室里走去……“先生,你得躺一会儿。”阿赫默德问:“老婆,你这是什么意思?像这样的时刻 - 分文不名,完蛋了,像冰一样给压得粉碎 - 你倒想要……”但她关起房门,踢掉拖鞋,伸出胳膊搂住了他。一会儿以后,她的两只手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往下移去,接着她叫了起来:“噢,天哪,先生,我还以为你是在说粗话呢,想不到竟然真是这样!冰冰冷,真主啊,冰冰冷,就像是两个小冰球一样!” 真有这样的事情;在国家冻结了我父亲的财产之后,我母亲觉得那东西变得越来越冷。这第一天怀上了铜猴儿 - 还算赶上了,因为自那以后,尽管阿米娜每天晚上都陪丈夫睡觉,想给他暖暖身子,尽管她紧紧偎在他身上,但她还是感到他在发抖。一股凉气从他下腹部往上升起,他无能为力,气得要命,而她再没有伸手去触摸,因为他那两个小冰球太冷了,她不敢去碰。 他们 - 或者说我们 - 早就应该知道会出乱子。那年1月,在乔帕迪海滩,还有居胡和特龙贝出现了不祥的兆头,到处都是死鲳鱼,这些死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就像带着鳞片的手指一样指着海岸。鱼怎么会死的,没人知道一丁点儿原因。 [①] 瓦尔特?雷利(Walter Raleigh, 1554?-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伊丽莎白一世的宠臣。 [②] 萨尔纳特(Sarnath),古城名,在贝拿勒斯附近。释迦牟尼曾在该地的鹿野苑说法。 [③] 阿尔法是希腊文的第一个字母,欧米加是其最后一个字母,它们连在一起用,有“始与终”、“全部”、“要点”之意。阿尔法又相当于英文字母A,欧米加相当于字母O,分别可以代表A型血和O型血。 [④] 拜占庭帝国即东罗马帝国,其建筑风格极为华丽。 [⑤] 迈索尔(Mysore),印度西南部城市,也是卡纳塔克邦的旧称。 [⑥] 锡塔琴(sitar),印度乐器,类似吉它。 [⑦] 此故事出自《一千零一夜》。 [⑧] 这里“精灵”一词英文是djinn, 与“杜松子酒”即gin同音。 [⑨] 派士(pice),辅币名,六十四个派士等于一卢比。 [⑩] 奥朗则布(Aurangzeb, 1618-1707)莫卧儿帝国皇帝。 [11] 詹西女王(Rani of Jhansi)19世纪曾领导人民与英国殖民者进行英勇的斗争。 第一部第十章 蛇梯棋[①] 还有其他的兆头。在巴克湾上方的天空中人们见到彗星爆炸,据报道还有人看见花儿里面流出真正的血来,到2月时有蛇从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溜了出来。还有谣言说一个名叫吐布利瓦拉的疯疯癫癫的孟加拉驯蛇人在全国游荡,他像彼得?潘[②]那样,吹起笛子把关在笼子里的蛇引出来,使它们逃离养蛇场(例如沙阿普斯特克的研究所就是,他在那里对蛇毒的医疗功能进行研究,并且制造抗毒药物),以此对他亲爱的金色的孟加拉被一分为二进行报复。过了一段时候,谣言又变成吐布利瓦拉长着一身鲜艳的蓝色皮肤,有七英尺高。他是黑天下凡来惩罚人类的,他也是传教士说的那个颜色跟天空一样的耶稣。 在我出生被掉包以后的那段时期,在我以快得危险的速度长大的同时,一切有可能出毛病的地方似乎都开始出毛病了。在1948年初毒蛇乱爬的那个冬季,以及后来的炎热的雨季,一桩桩的事情接连不断地发生,到9月份铜猴儿出生时,我们大家都给搞得精疲力竭,人人都指望能够安稳地息上几年。 从笼子里逃出来的眼镜蛇钻到了下水道里,在公共汽车上也发现了带条纹的金环蛇。宗教领袖把蛇的出逃说成是一种警示 - 他们拖长了调子说,蛇神给放出来了,作为对这个国家正式放弃神的信仰的惩罚。(“我们这个国家宗教信仰自由,”尼赫鲁宣布,莫拉尔吉和帕特尔和梅农全一致同意;但阿赫默德?西奈仍然在财产冻结的影响下发抖。)有一天,玛丽问道:“太太,我们现在日子怎么过呀?”霍米?卡特拉克把我们介绍给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本人。他八十一岁了,嘴唇薄得像纸一样,舌头不住地伸出来缩进去,他愿意出现金租用俯瞰阿拉伯海的顶层套房。阿赫默德?西奈那时卧床不起;他全身冰冷,连床单都没有一丝热气。他灌下了大量的威士忌进行治疗,但身上还是热不起来……因此是阿米娜作主将白金汉别墅的顶层租给了蛇医。在2月底,蛇毒也进入到我们的生活之中。 有关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这个人的荒唐故事多得要命。在他研究所里一些很迷信的勤杂工发誓说他这个人有办法每晚梦见被蛇咬,因此对蛇毒产生了免疫力。还有人低声说他本身就是半蛇半人的怪物,他是他母亲同一条眼镜蛇生出来的杂种。他对金环蛇毒 - bungarus fasciatus - 感兴趣到痴迷的程度。对金环蛇毒世上还没有解毒剂,但沙阿普斯特克却竭尽全力想要找到一种抗毒血清。他从卡特拉克的马厩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买下一些衰老的马匹,然后给它们注射小剂量的蛇毒。但那些马匹却没能产生抗毒血清,反而嘴吐白沫,站在那里就死掉了,只好运去熬成胶。人们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还有人叫他做“快刀屠夫老爷[③]”)如今本事大得要命,他只要拿着针筒走到马儿跟前,马就立刻会死掉……不过阿米娜对这些荒诞不经的故事不加理睬。“他是个正派的老先生,”她同玛丽?佩雷拉说,“随那些人胡说去,我们才不管呢。他付房租,我们才活得下去。”阿米娜对这位欧洲蛇医很是感激,尤其是在财产冻结的那段时间里,阿赫默德似乎没有胆量起来斗争。 “我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米娜写道,“以我的眼睛和脑袋发誓,我真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会降临到我们身上……阿赫默德是个好人,但这件事对他打击太大了。要是你们能给女儿出一些主意的话,她正求之不得呢。”收到女儿来信之后三天,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便乘坐边境邮车来到了孟买中央车站。阿米娜开着我们那辆1946年的罗弗车接他们回家,她从边上的车窗望出去,看到了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她那个大胆的冒险想法最初就是在这时候萌芽的。 “这种现代的装饰对你们年轻人当然很好,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不过你还是给我个老式的座子坐坐吧。这些椅子太软,叫什么名字来着,坐在上面就像要陷下去似的。” “他病了吗?”阿达姆?阿齐兹问,“要不要我给他检查一下,开点儿药?” “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躲在床上?”母亲大人断然说道,“他得拿出男人的样子来,叫什么名字来着,做男子汉该做的事情。” “爸爸妈妈,你们两老气色多好呀,”阿米娜叫道,心里觉得父亲真的成了个老头,这些年来,他个子也仿佛越来越矮了。而母亲大人呢,胖得要命,单人沙发尽管很软,但她一坐上去也被压得吱咯吱咯直响……有时候,灯光从某个角度照过去,阿米娜仿佛看见她父亲身子中间有个暗影,就像是个窟窿。 “在这个印度还剩下什么呀?”母亲大人说,手往下一劈。“走吧,把这些全扔掉,到巴基斯坦去。瞧那个佐勒非卡尔现在干得多出色 -他会帮忙你们创业的。拿出男子汉的勇气来,孩子 - 起来,一切从头再干!” “他现在不想讲话,”阿米娜说,“他得休息。” “休息?”阿达姆?阿齐兹吼了起来。“这男人是个脓包。” “就连艾利雅,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说,“单枪匹马的,去了巴基斯坦 - 就连她也干得不坏,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里教书,据说很快就要当校长啦。” “嘘,母亲,他想睡……我们到隔壁房间去吧……” “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现在,叫什么名字来着,得醒过来!听着,穆斯塔法在做公务员,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一个月挣好几千卢比。你丈夫做什么呀?他太娇贵,不能干活了吗?” “母亲,他心情很坏。他的体温低得很……” “你给他吃些什么呀?从今天起,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来掌管厨房。如今的年轻人啊 - 就像娃娃一样,叫什么名字来着!” “就听您的,母亲。” “我来跟你说,叫什么名字来着,全要怪报纸上那些相片。我写信告诉你 - 我不是写过吗? - 搞那些东西没有好事。相片把你身上的元气摄走了。我的天哪,叫什么名字来着,在我看到你的照片时,你都透明得很,我透过你的脸可以看到反面印的那些字!” “但那只是……” “别同我提你那些故事了,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只感谢老天你从那些照片当中恢复了过来!” 从那天以后,阿米娜从操持家政这些要紧的事情中解放了出来。母亲大人吃饭时坐在首座,把食物派给大家(阿米娜端盘子送给床上的阿赫穆德,他不住地悲叹:“粉身碎骨了,老婆!就像冰锥子一样 - 断掉了!”)。这时候在厨房里,玛丽?佩雷拉为了招待客人,正在做一些世界上最精致最好吃的芒果泡菜、酸橙酸辣酱和黄瓜卤汁。这会儿,阿米娜在自己的家里又恢复了做女儿的身份,她开始觉得别人做的饭菜里面的情感渗透到自己身上 - 因为母亲大人递给大家的正是带有毫不妥协意味的咖喱和肉丸,这些东西中满含做饭人的性格特征。阿米娜吃下去的鱼和焖肉饭使她决心不肯低头。尽管玛丽的酱菜可以起到一定的反作用 - 因为她在调制这些菜肴的时候也掺进了自己良心上的不安,以及对罪行败露的恐惧,因此,那些东西尽管很好吃,但却能够使吃的人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疑惑,并且梦见自己处在千夫所指的境地 - 母亲大人提供的食物使阿米娜心中气愤难平,甚至在她一蹶不振的丈夫身上也出现了一丝起色。这样,终于到了做决定的时候 - 有一天,阿米娜看我在澡盆里面笨手笨脚地玩弄一个檀香木马,闻到了洗澡水浸出来的檀香香味。她突然又找回了自己身上那种冒险的精神,那是她从日益衰老的父亲身上继承下来的,正是这种冒险精神使阿达姆?阿齐兹从山谷里走了出来。阿米娜转身对玛丽?佩雷拉说:“我受够了,既然家里没有人去把事情纠正过来,那么只有我出面了!” 阿米娜让玛丽替我擦干身子,自己走回卧室。这时,她感到玩具木马在她眼睛后面飞驰而过。那天看到的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又浮现在她眼前,她将莎丽和衬裙推到一边。她想到心中那个大胆的计划,激动得满脸通红,她打开了那只旧铁皮箱的盖子……将里面的硬币和卢比纸币放满了一钱袋,那些钱不是当年病人为表示感激送给她父亲的,就是她结婚的贺礼,接着,我母亲就去赛马场了。 我母亲肚子里怀着铜猴儿,她还是大步来到了这个以财富女神名字命名的赛马场。尽管她早上恶心呕吐,又患了静脉曲张,她也顾不上了。她在下注的窗口前排队,将钱押在三匹马累计赌注和赔率很大赢面很小的选手身上。她对马的好坏一窍不通,都是给那些大家都知道耐力较差不大可能赢得长距离的母马下注,她还把钱押在那些她觉得笑容很可爱的骑手身上。她手上紧紧捏着的钱袋里装满了她的陪嫁钱,这些钱自从母亲给她包起来放进箱子以后就没有动过,她随便在一些看起来应该送进沙阿普斯特克研究所的雄马上下注……结果呢,却赢了又赢,赢了又赢。 “好消息啊,”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 “我一向认为你们应该跟那些狗娘养的斗。我要立刻开始诉讼程序……但需要一些现金,阿米娜,你有没有现钱?” “钱是弄得到的。” “不是我要,”伊斯梅尔解释说,“我说过,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完全免费。但是,对不起,你肯定知道办这种事的规矩,总得送些小礼物给有关的人,打通关节……” “这些给你,”阿米娜递给他一个信封,“这次够了吧?” “天哪,”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吃了一惊,信封掉到地上,大面额的卢比纸币散落开来,弄得他客厅的地板上全是钱。“你是哪里搞到的呀……”阿米娜说:“你最好还是别问 - 我也不会问这笔钱你要怎样用。” 沙阿普斯特克付的房租够我们糊口了,但打官司的钱要靠赛马。我母亲在赛马场上一直很走运,简直像是挖到了富矿,这事令人难以置信,但却一点不假……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她还是在发型干净顺眼的骑手或者毛色漂亮的花斑马身上下注,每次回家都带回一个塞满了钞票的大信封。 “事情办得很顺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告诉她,“阿米娜大姐,天知道你是怎么回事。这些钱来路正当吗?合法吗?”阿米娜回答:“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事情没有办法只好忍耐,我这样做是出于无奈。” 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母亲一次又一次地赢了大笔的钱,但她从来没有为此感到高兴过。因为压在她身上的不仅是她肚子里胎儿的份量 - 母亲大人做的咖喱里面充满了古老的偏见,吃了那些东西之后,她深信赌博是世界上除了酗酒之外的第二号坏事。因此,尽管她没有犯法,但她内心老是受到罪过的熬煎。 她脚上生了鸡眼,很是疼痛,尽管圣者普鲁肖塔姆(他老是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滴下来的水使他头顶心茂密的头发秃了一块)很有办法,能够念咒将它们除去。但在毒蛇乱爬的整个冬季和后来的热天,我母亲都在为她的丈夫进行斗争。 你会问: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家庭妇女,无论多勤劳,无论有多么坚强的决心,怎么会天天、月月在赛马场上赢钱呢?你会寻思:啊哈,对啦,霍米?卡特拉克是赛马的主人,人人都知道大多数赛马的输赢是暗中定好的,阿米娜只要到邻居那里打听内情就可以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卡特拉克先生本人输的次数同他赢的一样多。他在赛马场看到我母亲,对她的好运气大为奇怪。(“卡特拉克先生,”阿米娜对他说,“这事请您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赌博是件可怕的事情,要是让我母亲知道,她是会受不了的。”卡特拉克莫名其妙地点头说:“你叫我不说我就不说。”)所以成功的秘密并不是有这个帕西人暗中帮忙 - 但我或许能够提供另一种解释。是这样一回事,在墙上有个渔夫手指远方的天蓝色房间里的天蓝色小床上,躺着萨里姆这个娃娃。每当他母亲捏紧了满是秘密的钱包出门,他总是露出一付极其专注的神情。他的目光明确坚定,具有一种强大的力量,结果他的眼睛变成了深深的海军蓝色。他的鼻子奇怪地抽动着,仿佛是在注视远方某一事件,并且在遥控事件的进程,就像月亮控制潮汐一样。 “马上就要开庭了,”伊斯梅尔?易卜拉欣说,“我想你基本上可以放心了……天哪,阿米娜,你是找到了所罗门国王[④]的宝藏了吗?” 等我长大得可以玩棋子时,我爱上了蛇梯棋。噢,奖励和处罚达到了完美的平衡!噢,似乎是靠掷骰子随意决定胜负!沿着梯子往上爬,遇到蛇就往下滑,我觉得玩蛇梯棋是我生活中最快乐的事情之一。在我遇到麻烦时,我父亲要我学会下沙特兰吉棋,我却要他来一盘蛇梯棋,让他在梯子和那些咬人的蛇当中试试运气,使他大为光火。 所有的游戏中都包含着深刻的寓意,蛇梯棋中包含了其他活动根本无法具有的永恒真理。那就是你爬上每一格梯子时,都有一条蛇在角落里等着你;而每当你遇到了蛇,梯子又会对你作出补偿。但还不仅如此,这并不仅仅是胡萝卜加大棒的问题。因为这种游戏中隐含着事物的两面性,如上与下、善与恶这一永恒的对立。梯子扎实可靠,是理性的代表,而蛇蜿蜒曲折,充满了神秘感,这两者之间保持着一种平衡。在楼梯和眼镜蛇的二元对立中隐喻着我们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的对立现象,如阿尔法对欧米加、父亲对母亲;这里还有玛丽和穆萨之间的斗争,以及膝盖和鼻子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小时候就早早发现,这种游戏缺少一个至关重要的尺度,那就是模棱两可的尺度 - 因为,正如将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的,你也有可能从梯子上滑下来,但却依靠蛇的毒液登上胜利的顶峰……不过,我暂时还是把问题说得简单一点吧,我记录的是这样一回事:就在我母亲刚在赛马场赢钱,找到了通向胜利的梯子时,立刻就有事情提醒她别忘记这个国家的贫民窟里还爬满了毒蛇。 阿米娜的弟弟哈尼夫没有去巴基斯坦。他从小就梦想当电影导演,在阿格拉麦田里他还把这事低声告诉了三轮车夫拉希德,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来到孟买,在一家大制片厂里找到了工作。这个人对一切都过早地充满信心,他不仅成为印度电影史上执导影片的最年轻的导演,而且还把电影界最出色的明星之一,貌似天仙的皮亚追求到手。皮亚那张面孔就是她的财产,她穿的莎丽用的料子世间少有,显然设计者是为了证明有可能将人们知道的所有颜色都织到一块衣料上。母亲大人看不惯貌似天仙的皮亚,但是在她所有的孩子当中,只有哈尼夫不把她的教训放在眼里。他身材魁梧,笑起来像船夫泰伊那样声音低沉,像他父亲阿达姆?阿齐兹那样为人坦率、脾气火爆。他同妻子住在航海小道一个小套房里,一点也不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他同她说:“等我出了名,有足够的时间过帝王一般的日子。”她默默地接受了。她在他的第一部故事片中担任女主角,这部影片是由霍米?卡特拉克和D.W. 罗摩影片公司共同投资拍摄的 - 影片的名字叫《克什米尔的情人》。在阿米娜?西奈去赛马场的那段时期当中,有天晚上她去参加影片的首映式。她父母亲没有去,因为母亲大人一向讨厌电影,对此阿达姆?阿齐兹已经没有精力理论了 - 就像他在妻子称赞巴基斯坦(当年他同米安?阿布杜拉一起反对这个国家)时,他也不再和她争论一样。但在一个问题上他坚决不让步,那就是他决不移民去巴基斯坦。阿赫默德?西奈在岳母的饭菜的调理下慢慢恢复了活力,但他对她老待在这儿不走很不高兴,这天晚上他也起来同妻子一起去电影院。他们的座位是在哈尼夫和皮亚以及影片的男主角旁边,那位男主角I. S. 纳亚尔是印度最出色的“情人”之一。尽管他们毫无知觉,但是却有一条毒蛇在一边等待着……不过我们还是先让哈尼夫?阿齐兹风光一下吧。因为《克什米尔的情人》中包含着一个想法,这会使我舅舅获得惊人的尽管是短时间的成功。在那时候银幕上男情侣是不准碰到女主角的,因为怕男女接吻的镜头会在青年人中间起到不好的影响……但是在《情人》一剧上映了三十三分钟以后,首映式的观众中间低低响起了表示惊诧的嗡嗡声,因为皮亚和纳亚尔开始接吻 - 并不是互相接吻 - 而是吻东西。 皮亚性感地用她涂了口红的丰满的嘴唇吻了吻苹果,然后把它递给纳亚尔。充满阳刚之气的纳亚尔呢,热情地咬住了苹果的另一面。这就是后来人们称之为间接接吻的起源 - 这一观念要比当前我们影片中的镜头复杂多少倍呀,这其中又包孕了多少渴望多少情欲的成分呀!观众(当今的电影中常常是一男一女突然消失在灌木后面,灌木随之可笑地摇动起来,观众一看到这样的场面立刻就闹哄哄地叫好 - 我们联想的水平变得多么低下呀)紧紧盯着银幕,看得呆住了。在达尔湖和一片冰蓝的克什米尔天空的背景衬托下,皮亚和纳亚尔亲吻盛满了克什米尔红茶的杯子;在沙利马尔泉水旁边他们亲吻宝剑,以此来表达着爱情……但这会儿,就在哈尼夫?阿齐兹大获全胜时,毒蛇不肯再等待了。在它的影响下,电影院里灯光亮了起来。这时银幕上比真人还大的皮亚和纳亚尔正在配乐声中边亲吻芒果边咬下一口来,一个留着不很像样的胡子的人怯生生地手持麦克风,从银幕后面走到台前。毒蛇会以最意想不到的形式出现,这会儿,它就化成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影院经理的模样,喷出毒液来。皮亚和纳亚尔的形象逐渐淡出,最后消失了。留胡子的人的声音在喇叭里响了起来:“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有个可怕的消息。”他的声音哽住了 - 毒蛇在抽噎,使它的毒牙更加有力!- 他接着说,“今天下午,在德里贝尔拉大厦,我们亲爱的圣雄遇刺了。某个疯子朝他腹部开枪,女士们先生们 - 我们的导师逝世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观众们就尖叫起来。他这几句话中的毒液进入到他们的血管里面 -成年男子捂住肚子在过道上打滚,不是在笑,而是在哭喊,啊呀!啊呀!- 女人们扯着头发:城里最出色的理发师在中了毒的女士耳朵周围栽了跟头 - 电影明星就像卖鱼女人那样高声喊叫,在空气中闻到一种可怕的气味 - 哈尼夫低声说:“快走吧,姐姐 - 如果这事是穆斯林干的,那就完了。” 对每一格梯子来说,都会有一条蛇在等着……在《克什米尔的情人》那次半途而废的映出之后的四十八小时里,我们全家都待在白金汉别墅里面(“用家具抵住大门,叫什么名字来着!”母亲大人命令,“有没有印度教的佣人,有的话叫他们回去!”),阿米娜也不敢去赛马场了。 但对每一条蛇来说,又都有一格梯子:最后收音机里宣布,刺客名叫纳塞拉姆?高德斯。“谢天谢地,”阿米娜忍不住说,“这名字不是穆斯林!” 甘地的遇刺使阿达姆一下又老了许多,他说:“没有什么好感谢这个高德斯的!” 但是,阿米娜只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头晕目眩地慌忙爬上这个得到解脱的长梯子……“归根到底,干吗不呢?正因为他叫高德斯,我们才得救了!” 阿赫默德?西奈从他为自己想象出来的那个病床上起来之后,一举一动仍然像个病人。他用像毛玻璃那样含糊不清的声音同阿米娜说:“那么,你同伊斯梅尔说了去打官司。很好,不过我们是打不赢的。你得向这些法庭上的法官塞钱才行……”阿米娜匆匆赶去找伊斯梅尔,对他说:“无论如何,绝对不要把钱的事告诉阿赫默德,男人有自尊心。”后来,她又同丈夫说:“先生,放心,我哪儿都不去。不,肚里的孩子一点也不累人,你安心休息,我得去买东西 - 也许还要去看看哈尼夫 - 你是知道的,我们女人总得找些事情打发日子呀!” 回家时又带着塞满了卢比的信封……“拿着,伊斯梅尔,他现在起床了,我们得赶快,还得小心一些!”每天晚上她都孝顺地陪母亲坐坐,“是的,您讲的当然不错,阿赫默德很快就会有钱的,等着瞧好了!” 法院里一拖再拖,信封一个个都掏空了。孩子越长越大,最后阿米娜快要挤不进那辆1946年罗弗车的驾驶座上去了。她的好运还能长久吗?穆萨和玛丽像两只上了年纪的老虎一样争吵着。 是什么事情使得他们成为对头的呢? 是玛丽剩下的那点儿负疚、恐惧和耻辱,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她肚肠里发酵,从而使她(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各种方式来向那位上了年纪的老仆挑衅吗? - 或是鼻子朝天以表示其身份高人一等;或是在那位虔诚的穆斯林眼皮底下挑衅地数着天主教的念珠;或是泰然地让山庄其他的仆人称她为毛西,即小母亲,使穆萨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还有呢,就是她同太太亲得不得了 - 她们俩老是躲在角落里咯咯地轻声笑着,但正经古板,循规蹈矩的穆萨听得一清二楚,他自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随着穆萨年纪越来越大,他的手脚也不像从前那么灵便了,打破花瓶、打翻烟灰缸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无论玛丽是有意还是无意,总隐约可以听到一些诸如有朝一日会被辞退之类的言语,这些言语使他时时不得安生,日复一日,这些闲言碎语引起的憎恨之情越来越大。这难道不会结怨到挑起这些事情的人的头上吗? 此外(社会因素也不可忽视)地位的不平等又起着怎样一种恶劣的影响呢?穆萨只好睡在火炉黑糊糊的厨房后面的仆人住房里,同园丁、打零工的和其他男仆挤在一起 - 而玛丽呢,却阔气地睡在新生的婴儿旁边一张草席上。 玛丽这一方还有什么错呢?她没法去教堂 - 因为在教堂里有告解室,在告解室里是没法保守秘密的 - 这使她内心郁闷无法排除。结果她脾气是不是变得越来越乖张,容易出口伤人了呢? 或者我们是不是应该探讨一下与心理无关的问题,从其他方面寻求答案?例如也有一条蛇埋伏在玛丽身边,而穆萨注定对梯子模棱两可的特性渐渐有所了解。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是不是应该超出蛇梯棋的范围,看一看命运是如何插手他们之间的争吵的 - 例如,为了使穆萨回来时成为一个具有爆炸性的魔鬼,为了使他能扮演孟买炸弹的角色,必须要使他先离开才行……或者,我们且把这些大道理放到一边,先来谈谈滑稽可笑的事情……穆萨后来罪行的性质赶得上和玛丽一样严重,这事会不会和玛丽完全无关,而是因为阿赫穆德?西奈的缘故呢?他灌多了威士忌,瓶子里的精灵激得他对那位老仆粗暴不堪,结果刺伤了他的自尊心。 别再提什么问题了,我还是就事论事吧:穆萨和玛丽两人之间一直势不两立。是的,阿赫穆德侮辱了他,阿米娜尽管尽力劝解,但是不起作用。是的,老年昏愦使他确信他随时随地都会被解雇掉。因此,在8月份一天早晨,阿米娜发现家里失窃了。 警察来了。阿米娜把失窃的东西一一列举出来,其中有一个天青石镶嵌的银痰盂、好些金币、几个镶宝石的茶炊和好几套银茶具、还有一只绿色铁皮箱子里面的东西。仆人们都叫来在厅里排成一排,由约翰尼?法基尔警长盘问。“喂,快点招出来”- 包着铁皮的竹子警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 - “不然就要给你们好看了。你们想不想整天整夜单腿站着?要不要用滚烫的或者冰冷的水劈头盖脸给你们浇下来?我们警察局里面法子多着呢……”仆人中间响起了一阵乱糟糟的求情声,不是我,警长老爷,我是正派人。可怜可怜我吧,搜我的东西好了,老爷!阿米娜说:“先生,这样做太过分。反正,我知道我的玛丽是清白的,我可不让你盘问她。”警长硬是将怒气压下去,决定对仆人的东西进行搜查 - “还是查一查好,太太。这些家伙聪明得有限 - 您报案得早,也许小偷还没有来得及把那些赃物转移呢。” 搜查获得了成功。在老仆人穆萨的铺盖卷里找到了银痰盂,金币和一个银茶炊包在他那个小衣服包里,一套丢失的茶具藏在他的吊床底下。这时穆萨跪倒在阿赫穆德?西奈跟前,向他求情:“饶了我吧,老爷!我发疯了,我以为你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但阿赫穆德?西奈听都不愿意听,他仍然处在冻结的状态中。“我身体不好,”他说,走出了房间。大惊失色的阿米娜问:“可是,穆萨,你干吗发那么可怕的誓呢?” ……因为,在走廊里排队接受盘问后,赃物还没有从仆人房间里找到时,穆萨曾经跟东家说:“老爷,不是我。我要是偷了您东西,就得麻风病!让我这老头全身溃烂!” 阿米娜满脸恐怖,等穆萨回答。老仆的脸气得扭歪了。他的话脱口而出:“太太,我偷的只是你们值钱的东西,可是你跟你的老爷,还有他父亲却偷走了我的一生。我年纪这么大了,你还弄来一个基督徒保姆来羞辱我。” 白金汉别墅里无声无息 - 阿米娜不肯送他进监狱,但穆萨得走了。他背起铺盖卷,走下铁螺旋楼梯,从而发现梯子既能上也能下。他走下小丘,诅咒着这所房子。 同时(这是不是那个诅咒的作用呢?)玛丽?佩雷拉很快就会发现,即使你取得了胜利,即使楼梯对你有利,你还是逃不掉毒蛇。 阿米娜说,“我没法再给你钱了,伊斯梅尔;你钱够了吗?”伊斯梅尔说:“我想差不多了吧 - 不过这事很难说 - 有没有什么机会再……?”但阿米娜说:“问题是,我身子这么大,连汽车都坐不进去了,只能就这样了。” ……对阿米娜来说,时间又一次放慢了步伐。她的眼睛又一次望着铅框玻璃,上面绿梗子的红色郁金香又一次共同起舞。她的目光第二次落到了钟塔上面,那座钟自从1947年雨季之后就再也不走了。又下起雨来,赛马季结束了。 一座淡蓝色的钟塔,孤零零地蹲在坡上,不起作用了。它矗立在圆形凹地另一头的铺了黑色沥青的水泥地上 -华尔顿路边上的房子是平屋顶,与我们这一两层楼高的小丘毗邻。因此,要是你从白金汉别墅的围墙爬出去,脚底下就是平平的黑色沥青屋顶。在黑色沥青屋顶下面,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在学期中的每天下午,从那里都传出哈里森小姐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她弹的总是那些一成不变的幼儿歌曲。再往下便是商店,有读者乐园、法特波伊珠宝店、齐马尔克玩具店和孟买里糖果店,它的橱窗里放满了巧克力长卷。按理说通往钟塔的门是上锁的,但用的锁是纳迪尔汗会认出来的那种印度货。就在我第一个生日之前,接连三天夜里,玛丽?佩雷拉站在我房间里窗前,看到一个黑影在屋顶上轻飘飘地走动,手上还拿着一些看不清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她心中充满了说不出的恐惧。到了第三天后,她把这事告诉了我母亲。于是立刻报警,法基尔警长又来到了梅斯沃德山庄,随身还带来了一小队第一流的警察 - “全是神枪手,太太;您尽管放心,事情交给我们来办!”- 这些人化装成扫地的,枪藏在破衣服里面,一边清扫凹地,一边监视钟塔。 天黑了下来,梅斯沃德的居民躲在窗帘和竹帘子后面,战战兢兢地朝钟塔的方向望去。可笑的是,扫地的在夜色中还在干活儿。约翰尼?法基尔在我家的阳台上选好了有利的位置,藏好了枪……就在午夜时分,一个黑影翻过布里奇?坎迪学校的围墙,朝钟塔走过来,黑影肩膀上背着一个口袋……“得让他进去,”法基尔告诉阿米娜,“我们要等有十足的把握再下手,逮住那家伙。”那家伙穿过铺了沥青的屋顶,走到钟塔前面进去了。 “警长先生,你还在等什么呀?” “嘘,太太,这是警察的事。您请进屋去吧。等他出来时抓住他,记住我的话,逮住他,”法基尔得意洋洋地说,“就像在笼子里逮耗子一样。” “那人是谁呀?” “谁知道呢?”法基尔耸耸肩膀说,“反正是哪里来的恶棍。如今遍地都是坏蛋。” ……接着,响起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钟塔里面拼命抵住了门,门还是给用力扭开了。哐啷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冲到了黑色沥青屋顶上。法基尔警长一下跳起身,拔出枪,就像约翰?维恩[⑤]那样飞快地射击。扫地的神枪手也从扫帚里面抽出枪来,乒乒乓乓打了一通……妇女激动得大喊大叫,仆人们呼天抢地……接着是一片沉寂。 躺在黑色沥青屋顶上面,那个像蛇一样卷曲的带条纹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个流着黑黝黝的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沙阿普斯特克在顶层,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气愤地嚷嚷道:“你们这班蠢货!全是些兔崽子!一无用处的龟孙子!”……在法基尔冲上沥青屋顶时,舌头咯咯作响死去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在钟塔门里面呢?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倒下来发出这么一声巨响呢?是谁的手将门扭开?在谁的脚后跟上可以看见两个满是毒液、鲜红的血直往外流的洞眼的呢?这种毒液,至今还没有找到能对付它的抗毒血清,它毒死的老马足以装满好几个马厩。那些化装成扫地工的便衣像是出丧一样,从钟塔里抬出去一个尸体,没有棺材,那人究竟是谁呢?当月光照在死者面孔上时,玛丽?佩雷拉像一袋土豆一样倒在地上,戏剧性地突然昏厥过去,眼珠直往上翻,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在钟塔里面,沿着内墙放着一排排奇怪的机械装置,上面装了廉价的计时器,那些究竟是什么呢?那里面怎么会有这么多塞满了破布的瓶子呢? “太太,真是运气,您把我手下人找来了,”法基尔警长说,“这人是乔瑟夫?德哥斯塔 - 是我们通缉的首犯。我们追捕他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绝对是个黑心肠的恶棍。你去钟塔里面看看就知道了!沿墙一直到天花板的架子上放满了土炸弹,爆炸力大得足够把这个小山头炸飞到大海里面去!” 一出出的传奇剧接踵而至,生活带上了孟买有声电影的色彩。蛇跟在梯子后面,梯子又跟在蛇身后。在这多事之秋,萨里姆娃娃病倒了。这么多的事情似乎使他消化不了,他眼睛紧闭,满脸通红。在那段时间里,阿米娜正在等待伊斯梅尔控告邦政府的结果;铜猴儿在她肚子里一天天长大;玛丽处在一种丧魂落魄的状态中,只有等到乔瑟夫的鬼魂回来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才算完全恢复过来;那个装了脐带的酱菜瓶和玛丽的酸辣酱使我们梦中满是指着远方的手指;母亲大人主管着厨房,这时候,我外公为我作了检查,宣布道:“事情很清楚,这孩子患上了伤寒。” “啊,天上的真主啊,”母亲大人叫了起来,“是什么黑色魔鬼,叫什么名字来着,跑到这幢房子里来啦?” 这场病在我还没有开始人生时就几乎把我断送掉,根据我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情况大致如下:在1948年8月底,我母亲和外公日夜守护在我身旁。玛丽也从她的负罪心理中挣脱出来,在我额头上敷冷毛巾。母亲大人唱着催眠曲,用汤匙给我喂食。就连我父亲也暂时忘记了他自己身上的不适,站在门口手足无措地听着。但是,有一天夜里,阿齐兹大夫就像是一匹老马那样满面沮丧地说:“我是无能为力的了,到早上这孩子就会断气了。”女人们嚎啕大哭,我母亲心急如焚,又出现了即将临产的早期症状,玛丽?佩雷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就在闹哄哄乱成一团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仆人通报说沙阿普斯特克博士来了,他递给我外公一个小瓶子,说道:“我就照直说了,这东西不是送命,就是能治好毛病。只能用两滴,然后等着吧。” 我外公无计可施,双手抱着脑袋坐着,他问:“这是什么呀?”将近八十二岁的沙阿普斯特克博士舌头舔着嘴角,说道:“是稀释过的眼镜王蛇毒素,据说很有效。” 蛇会通往胜利,正像梯子也会下降一样。我外公知道我反正没救了,就给我服用了眼镜蛇毒试试。全家人站在一边,眼看蛇毒传遍孩子全身……六个小时之后,我的体温恢复了正常。从此以后,我的生长速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惊人了。但是有失也有得,我得到了生命,还有对蛇的模棱两可之处很早就有了认识。 就在我体温降下来的当儿,我妹妹也在纳里卡尔产科医院里出生了。那是9月1日,她的出生顺顺当当,毫不费力,因此在梅斯沃德山庄几乎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因为就在那一天伊斯梅尔?易卜拉欣去医院看我父母,通知他们说官司打赢了……就在伊斯梅尔庆祝胜利的那当儿,我抓住小床的栏杆;就在他嚷道:“解冻了!你们的财产有归自己了!高等法院作出了裁决!”的当儿,我满脸通红地喘气和重力斗争;就在伊斯梅尔不动声色地宣布:“西奈兄弟,法制赢得了一场光荣的胜利!”避而不看我母亲充满笑意的得意洋洋的眼睛的当儿,我,萨里姆娃娃,恰好一岁再加半个月,在婴儿床上站起身来。 那天发生的事情有两方面的影响。一是等我长大,我就此成了罗圈腿,因为我站得太早了;二是铜猴儿(她得了这么个名字,是因为她长了一头浓密的金红色的头发,她头发的颜色到九岁时才变深)也就此明白,假如她在人生中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的话,那么她非得弄出很大的声音来不可。 [①] 蛇梯棋,英国儿童的棋类游戏,棋盘上标有蛇和梯子的图案,棋子走到蛇头一格要退至蛇尾,走到梯脚一格可进至梯顶一格。 [②] 彼得?潘是民间故事中的人物,他吹起笛子能把老鼠引出来。 [③] 英文是Sharpsticker, 与沙阿普斯特克发音接近。 [④] 所罗门(Solomon, 公元前986-932),以色列国王,以智慧和富有著称。 [⑤] 约翰?维恩(John Wayne 1907-1979),美国电影明星,常演西部片中的英雄角色。 第一部第十一章 11.洗衣箱中的事件 萨尔曼?拉什迪著 刘凯芳译 自从博多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我之后,已经整整两天了。这两天里,我的牛粪莲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另一个女人取代了她在芒果卤汁缸旁的位置 - 她腰身也很粗,前臂上同样汗毛很重;但在我的看来,别人根本无法代替博多!一种平衡给打破了,我觉得身上从头到脚裂痕变宽了。因为突然之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再没有那只必不可少的耳朵来听我说话,那是不够的。我不觉勃然大怒,我的一个信徒怎么会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呢?在我之前也有其他的人讲故事,但其他的人并没有被别人这样无礼地抛弃。当《罗摩衍那》的作者蚁垤在对象头神口述他的杰作时,象头神有没有半途离开呢?当然没有。(注意,尽管我出生于穆斯林家庭,我这个孟买人对印度教的故事是熟悉得很的,事实上,我还十分喜欢那个认真进行笔录的长鼻子、大耳朵的象头神的形象!) 没有了博多又怎么办呢?她无知而迷信,而我却无所不知,心中充满了奇迹,这两者相生相克,取得了平衡,我怎么能放弃这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呢?她精神上那种自相矛盾的率直粗鄙一向使我(曾经使我?)也能脚踏实地。没有了她,我又怎么办呢?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一个等腰三角形的顶点,底下有两个相等的神在支撑着,一个是对往事的回忆这一无法无天的神灵,另一个就是现时这个莲花女神……那么,我现在是不是非得妥协,在一条狭窄的单维直线上走下去呢? 我也许是想用所有这些问题来进行遮掩吧。对了,也许这样说并不错。我应该把事情说明白,不要以问题作掩护,我们的博多走了,我很想她。是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还有活儿要干,例如: 在1956年夏天,世界上大多数的东西仍然比我个头大时,我妹妹铜猴儿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老要放火烧鞋子。就在纳赛尔将船凿沉在苏伊士运河里,迫使船只绕道好望角,从而延缓了世事的进程之时,我妹妹也试图阻碍我们的进程。她极力想要引起别人的注意,心中老是希望自己处于事件的中心,即使是些不愉快的事件也罢(归根到底她是我妹妹;但是总理没有写信给她,也没有那个圣者坐在花园里水龙头底下注视她的成长;没有人给她算命,也没有记者给她拍照,她一出世就得靠自己奋斗)。她在鞋子那个天地里发动了战争,也许是希望以焚烧鞋子的方式使我们大家长时间地站着不动,从而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并不企图掩饰自己的罪行。我父亲走进房间,看到自己一双黑色牛津鞋在熊熊燃烧,铜猴儿呢,手上拿着火柴,站在一旁看着。他的鼻孔里闻到了一股烧焦的牛皮的无法比拟的臭味,里面还混杂有樱花牌鞋油和一点儿三合一油的气味……“瞧,爸爸!”猴儿娇媚地说,“瞧,多漂亮呀,就同我头发的颜色一模一样!” 尽管采取了各种预防措施,那年夏天,我妹妹痴迷其中的快乐的红花还是在山庄各处蓬勃开放了。鸭子纳西埃的凉鞋、电影大王霍米?卡特拉克的鞋子上都开了花;头发颜色的火焰吞食了杜巴西先生那邋遢的翻皮鞋和丽拉?萨巴尔马提的细高跟鞋。尽管火柴藏了起来,仆人们奉命时时保持警惕,铜猴儿还是自有办法,惩罚和恐吓对她不起作用。一年当中,梅斯沃德山庄时不时会冒出鞋子燃烧的烟雾来。最后,她的头发颜色加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棕色,直到那时,她对火柴才像是失去了兴趣。 阿米娜?西奈一向就痛恨打骂孩子的做法,她天性又不会提高嗓门叫唤,几乎弄得无计可施。一天又一天,对铜猴儿的处罚便是不准她开口。这便是我母亲对孩子管教的方法,她没法打我们,便只有命令我们闭上嘴。毫无疑问,这也是她自己母亲当年管束她父亲的方法的回声,她就是以沉默的方式来折磨阿达姆?阿齐兹的 - 因为沉默也可以有回声,那种回声要比任何声音的回响更为低沉而持久 - 她常会用力地说一声“住嘴!”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命令我们不许做声。这种处罚对我总是非常有效;但铜猴儿却不像我那样容易就范。她像她外婆那样紧闭嘴唇,不出一声,但还是动脑筋烧皮鞋 - 就像多年以前,在另一个城市里另一个猴儿干的好事,它最终使得漆布仓库化为灰烬…… 我相貌很丑,但她却长得很漂亮(就是有点皮包骨)。但她一懂事就像旋风那样调皮,像人群那样吵闹。被她有意无意打破的窗玻璃和花瓶不知有多少,再有你简直数不清有多少次她吃饭时把盘子打翻,使食物流出来,弄脏珍贵的波斯地毯。不准开口对她来说确实是最严厉的惩罚了,不过她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天真无邪地站在一大堆被她弄坏的椅子和扯破的装饰品中间。 玛丽?佩雷拉说:“那个小丫头!真是个猴子!她天生该长四条腿的!”但阿米娜心里仍然念念不忘儿子有两个脑袋的预言,很为自己生出了一个正常的儿子而感到庆幸。她嚷道:“玛丽!你这是什么话?这种事情想都不能去想!”……尽管我母亲厉声抗议,但铜猴儿的确一半像人一半像其他动物。梅斯沃德山庄的所有的仆人和小孩都知道,她能够同小鸟和猫交谈。也能同狗说话,但在她六岁时,一天被一条怀疑染上狂犬病的野狗咬了一口,家里人不顾她又哭又闹,硬是把她抱到布里奇?坎迪医院里去在肚子上打针,接连三个礼拜,每天下午都要去。从此以后,她似乎忘记了狗的语言,要不就是再也不肯同狗打交道了。她从小鸟那里学会了歌唱,从猫身上学会了一种颇具危险性的独立精神。只要有人同她说到爱她的事,铜猴儿就会怒不可遏。她内心渴望着温情,可是处在我的压倒一切的阴影底下,她感受不到爱情。因此在有人试图将她渴求的东西给予她时,她会马上翻脸,似乎是在保护自己,免得可能上当受骗。 就像那一回,松尼?易卜拉欣鼓起勇气对她说:“嘿,听着,萨里姆的妹妹 - 你这人很靠得住。我,嗯,是这样,倒是很喜欢你……”她立刻走到逍遥别墅花园里去找他父母,他父母正在饮酸奶汁呢。她走上前去说道:“纳西埃阿姨,我不知道你家松尼在搞什么鬼。不过刚才我在灌木后面看见他和居鲁士用他们的小鸡鸡擦来擦去的!”…… 铜猴儿在饭桌上不懂规矩。她在花圃里面乱踩,因此赢得了问题儿童的雅号。但是,尽管有镶在镜框里的德里来信,还有水龙头底下的圣者这些事,她同我关系还是非常亲密。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把她当作是对手,而是当作盟友。结果呢,她从来没有因为我在家里享有特权地位而责怪过我。她说:“怪你什么呀?他们把你看着是大好佬,这是你的错吗?”(可是,多年以后,当我犯下了跟松尼同样的错误时,她也同对付他那样对待我了。) 正是因为铜猴儿回了有人打错的电话,才引发出一系列的事情,最后导致了我在一个木板条钉成的白色洗衣箱中遇到的事件。 就在我将近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懂得了以下这件事情,那就是每个人都对我有所期待。午夜和婴儿快照,算命大师和总理在我周围造出一重亮闪闪的不容规避的期望的迷雾……在这其中,我父亲在鸡尾酒时间很凉快的当儿把我拉到他松软的大肚皮跟前,对我说道:“大事业!儿子啊,你将来还会缺少什么呢?伟大的事业,伟大的人生!”我在他噘起的嘴唇和大脚趾中间拼命挣扎,因为老是不停地流鼻涕,把他的衬衫都弄湿了,我憋得满脸通红,尖声高叫:“放开我,阿爸!大家都会看见的!”他呢,哈哈大笑,让我尴尬得无地自容,他说:“让他们看好了!让整个世界看看我多么爱自己的儿子!”……我外婆有年冬天来我家,也教导我说:“只要把你的短袜拉上了,叫什么名字来着,这整个辽阔的世界上就没有人比得上你!”……我在这阵充满了期望的烟雾中飘浮,已经感受到那个没有形体的动物开始在我体内骚动,这个动物在这些没有博多的夜里,在我的肚皮里面咬嚼着抓着。由于给我的头上加了那么多的期望和绰号(我已经有了拖鼻涕和吸鼻子两个外号了),我变得害怕大家会不会都搞错了 - 我这个被人们大吹大擂的人,最后也许会一事无成,我的生活会空空如也,没有一丁点儿目的。正是为了躲避这个野兽,我从很小时候起就喜欢藏到我母亲那个大大的白色洗衣箱里面去。因为尽管那个动物是在我肚子里面,躲在脏床单当中令我觉得很是舒服,这样似乎会使得那东西安睡过去。 在洗衣箱外面,我四周都是的人似乎都具有清楚得要命的目的感,我便埋头在童话里面。哈提姆?塔伊和蝙蝠侠,超人和辛巴德[1]帮助我度过了将近九年的岁月。在我跟着玛丽?佩雷拉出去买东西时(她看着鸡脖子就知道这只鸡有多大岁数,又能够坚定不移地看着死鲳鱼的眼珠,使我敬畏有加),我成了在神奇的洞穴里旅游的阿拉丁。在看着仆人们以一种既庄重又费解的热诚态度给花瓶掸灰时,我就想象阿里巴巴所四十大盗就藏在那些掸过灰的花瓶里面。眼看着花园里圣者普鲁肖塔姆被水一点点地侵蚀,我变成了神灯里的巨人。这样,在大部分时间里,我避而不想那个可怕的想法,那就是在茫茫宇宙中,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我应该成为怎么样的人,或者应该怎样规范自己的行为。我站在我房间窗口前,看着欧洲姑娘在海边那个印度地图形状的游泳池里面玩水时,人生的“目标”这几个字悄悄来到了我的心头。“你们从哪里找到目标呢?”我大声嚷了起来,同我合住一个房间的铜猴儿吓得几乎跳起来。那时我将近八岁,她快要到七岁了。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为人生的意义伤脑筋了。 但仆人们是被排除在洗衣箱之外的,校车也不在其中。在我将近九岁时,我上学了,学校是在老城堡区奥特拉姆路上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每天早上梳洗过后,我便到我们这个两层楼高的小丘脚下去等车,我穿着白色短裤,扣着一根蓝色条纹的松紧裤带,搭扣是蛇形的,肩上背着书包,我这个像条大黄瓜样的鼻子照样流着鼻涕。眼睛片儿和头发油、松尼?易卜拉欣和早慧的居鲁士大帝也一起等车。校车上座位咯咯直响,车窗玻璃上的裂缝令人回想起往事,在车上有多少确定的事呀!将近九岁的孩子对未来由有多少把握呢?松尼吹牛说:“我将来要当斗牛士;西班牙!彻姬塔[2]!嘿,公牛,公牛!”他把书包在前面舞着,就像是马诺来特[3]的红布一样,他在车上对自己理想的未来进行表演。校车吱吱咯咯地绕过坎普角,经过托马斯?坎普公司(药房),在印度航空公司王公的广告牌下经过(“再见,乐迷!我要坐印航班机去伦敦了!”),还有一个广告牌,我整个童年时期,在那上面始终画着科里诺小孩,这个牙齿闪闪发亮的小淘气戴着小巧的绿色叶绿素帽子,盛赞科里诺牙膏的效用:“用科里诺牙膏,使牙齿清洁光亮!使牙齿洁白!”广告牌上这个小淘气,校车里这些孩子,被明确的未来熨平成为单维的直线,他们都知道生活的目标。这里有个叫格兰迪?凯斯?科拉可的孩子,由于甲状腺亢进,长得像个气球似的,嘴唇上已经毛茸茸的了。他说:“我要接管我父亲的电影院,你们这些王八蛋要看电影吗,都得跑来求我卖票给你们!”……还有胖墩佩斯?费许瓦拉,他的肥胖完全是因为吃得过多的缘故,他同格兰迪?凯斯是班上的特权人物,专门欺负别人,他说:“呸!那算什么!我要有许多钻石、翡翠和月亮宝石!珍珠大得像我的卵子一样!”胖墩佩斯的父亲开着城里另一家珠宝店,他的头号敌手是法特波伊先生的儿子,他身材矮小,比较聪明,在睾丸像珍珠那样大的孩子的打斗中老是处于下风……眼睛片儿宣称,他将来要代表国家板球队打球,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缺了一只眼球。头发油呢,不像他哥哥一头卷发乱糟糟的,头发光溜溜的很是干净,他说:“你们这帮家伙真自私。我要像爸爸一样当海军来保卫国家!”校车喀啷喀啷地经过乔帕迪沙滩,他随身带的尺、指南针和乌黑的弹丸在他身上喀啦喀啦直响……校车又向左拐,在我最喜欢的舅舅哈尼夫住的那套公寓旁边驶离了航海小道,经过维多利亚汽车站直往弗罗拉喷泉驶去,一路上又经过却奇盖特火车站和克劳福特市场。我一声不响,就像好脾气的克拉克?肯特[4]一样决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但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喂,拖鼻涕!”格兰迪?凯斯叫道,“你们想想看,我们这个吸鼻子将来会做什么呀?”胖墩佩斯?费许瓦拉尖叫道,“成为匹诺曹[5]!”其余的人闹哄哄地合唱起来:“我的身上没有牵线!”……这时候居鲁士大帝像个天才似地静静坐着,计划着这个国家的首屈一指的核研究机构的未来。 在家里,铜猴儿还是烧鞋子,我父亲从他濒于垮台的深渊中恢复过来,又干上了四脚混凝土块的蠢事……“你们从哪里找到人生的目的呢?”我在我房间的窗口问。墙上渔夫的手指指着大海,其实是在误导我。 不准进洗衣箱的有“匹诺曹!黄瓜鼻子!鼻涕面孔!”这些叫声。我躲在藏身之处,也不必去回想卡帕迪亚小姐了。她是布里奇?坎迪幼儿学校的老师,在我第一天上学时,她正在黑板上写字。她转过脸来同我打招呼,一看到我的鼻子,便大吃一惊,结果手上的黑板擦都掉下来,砸破了她的大脚趾指甲,疼得她尖叫起来,这同当年我父亲的那件出名的意外异曲同工,不过没有那么严重罢了。我钻在脏手帕和皱巴巴的睡衣里面,可以暂时忘却自己的丑陋。 伤寒几乎要了我的命,金环蛇毒把我治好了。我早年过分迅速的生长速度放慢了下来。到将近九岁时,松尼?易卜拉欣要比我高一英寸半了。但萨里姆娃娃有一个器官似乎既不受疾病又不受蛇毒的影响。它在我两只眼睛之间,朝外朝下面蓬勃发展,似乎我全身所有的扩展力都集中到这单一的器官之上,使它以无法比拟的速度生长……在我两只眼睛中间和嘴唇上方,我的鼻子就像个得大奖的西葫芦一样。(但那时候我没有长智齿,人不应该忘记自己也有走运的事情。) 鼻子里有什么呢?平常的回答是:“那很简单,有呼吸器官、嗅觉器官,还有鼻毛。”但是,对我来说,答案还要更简单,尽管我得承认那有点儿令人恶心:在我的鼻子里就是鼻涕。对不起,不幸的是,我还是非得把详情介绍一下不可。由于鼻塞,我只好用嘴巴呼吸,这就使我看起来有点像是喘气的金鱼似的。由于长期鼻塞,使我从小就不知道香水为何物,后来也闻不出麝香和昌贝丽花以及芒果酱和自制冰淇淋的香气,也闻不出脏衣物的气味。这在洗衣箱外面的世界是个缺陷,但当你钻到里面去,这就有了用处,不过只有当你躲在里面时才有用。 我念念不忘人生的目的这个问题,为我的鼻子担起心来。我的衣服都是我那位当校长的姨妈艾利雅定期寄来的,我穿着这些饱含着仇恨的衣服上学、打法国式板球、打架、闯入到童话的世界里……同时又在担心。(在那段时期,我姨妈艾利雅开始不断地给我们寄来儿童服装,她将老处女的积怨缝到了那一针一线之中。铜猴儿和我穿的都是她送的衣服,起初是浸透了她的苦涩心情的婴儿衣物,然后是带有她的愤恨的连衫裤。我从小到大一直穿着她用嫉妒的心态浆得笔挺的白短裤,而铜猴儿则穿着艾利雅以显而易见的妒忌之情做成的花裙子……我们一直打扮得漂漂亮亮,殊不知这些衣物将我们套牢在她复仇的罗网上了。)我的鼻子就像象头神的鼻子那样大,我想它本应该是一个出色的呼吸器,不妨说是一个天下无敌的嗅觉器官,谁知它却一直不通,简直就像是木头做的锡克烤肉一样无用。 够了,我坐在洗衣箱里,忘记掉我的鼻子。忘记掉1953年登上埃佛勒斯峰[6]这回事 - 有天邋遢的眼睛片子咯咯笑着说:“嘿,伙计们!你们想想看,登京格有没有法子爬到吸鼻子的面孔上去?” - 也忘记掉我父母为我的鼻子多次争吵的事,为了这个鼻子,阿赫默德?西奈一而再再而三地责怪阿米娜的父亲:“我家的人从来没有长过这样的鼻子的!我们家人的鼻子都出色得很;骄傲而带有王家的气魄,老婆!”那时候,阿赫穆德?西奈已经把他编给威廉?梅斯沃德听的出身显贵的故事信以为真了。他的脑袋给瓶中的精灵弄得胡里糊涂,觉得自己血管里流着莫卧儿王族的血液……也忘记了我八岁半时,有天夜里,我父亲嘴里喷着酒气,走进我房间里,一把扯掉我的床单问道:“你这是搞什么鬼?猪猡!是什么地方来的猪猡吗?”我一付睡眼惺忪的样子,天真无邪;莫名其妙。他大声吼着:“去,去你的!肮脏透了!老天惩罚干这种事的孩子!他已经让你的鼻子长得像杨树那么大了。他会叫你长不大,他会让你的鸡鸡缩成一团的!”我母亲穿着睡衣,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说道:“先生,做做好事吧;孩子在只是在睡觉呀。”我父亲已经完全处在精灵的控制之下,精灵通过他的嘴唇喝道:“瞧他那张脸吧!有哪个人睡觉睡出那样一个鼻子来呀?” 在洗衣箱里没有镜子,无论是粗鲁的笑话,还是指着远方的手指都进不去。置身于用过的床单和扔掉的乳罩中间,父亲们怒气冲冲的声音也听不清了。洗衣箱是世界上的一个窟窿,文明将这个地方排除在外,不予接受,这使它成为最理想的藏身之处。我躲在洗衣箱里,就像纳迪尔汗藏在地底下一样,摆脱了各种各样的压力,不必为满足父母和历史对我的要求而绞尽脑汁……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又松又软的肚皮跟前,突然一阵冲动,说话声几乎哽住了:“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是个好孩子。无论你想要怎样,你都可以如愿,只怕你自己的志向不够大而已!现在去睡吧……”玛丽?佩雷拉附和着他,又唱起她那两句歌儿:“无论你想要怎么样,你就可以怎样,你会实现自己所有的理想!”那时我已经认识到我们家里绝对相信良好的商业原则,他们在我身上的投资,期望得到丰富的回报。小孩子有吃有住,还有零用钱和长长的假期,还得到关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免费奉送的,大多数小傻瓜认为这是他们被父母生出来后理应得到的补偿。“我的身上没有牵线!”他们唱道。但是我这个匹诺曹却看到了牵线。父母都受着利益的驱动 - 就是这么回事。对于他们付出的关爱,他们指望从我身上得到巨额红利,那就是成为伟人。别误解我的意思。我对此并不在意。那时候,我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渴想满足他们的期望,也就是算命大师和装在镜框里的信对他们许诺的东西,但我就是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一点。伟大是从哪里来的呢?你怎么才能搞到一些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呢?……在我七岁时,阿达姆?阿齐兹和母亲大人来我们家了。在我七岁生日那天,我乖乖地让自己给打扮得像渔夫那幅画上的孩子一样。穿着那身洋里洋气的服装虽然又热又紧,我还是笑了又笑。“瞧,我的小月亮瓣儿!”阿米娜叫道,切开一个上面饰有糖做的牛羊的蛋糕。“太乖了!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其实因为又热又不舒服,再加上在那一大堆礼物之中没有巧克力长卷,我正想要大哭一场呢,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拿起一块蛋糕送给母亲大人,她生病躺在床上。别人递给我一付大夫的听诊器,让我套在脖子上。她让我对她进行检查,我给她开了个锻炼的方子,告诉她:“您必须从房间里这头走到衣柜那里,再往回走,每天一次。您可以靠在我身上,我是大夫。”她听从了我的话,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英国绅士搀着长了巫婆样的黑痣的外婆穿过房间,一瘸一拐的,吃力地走着。在这样治疗了三个月以后,她病完全好了。邻居们带着甜奶饼和油煎杏仁饼来向她祝贺,母亲大人威严地坐在厅里的座子上,告诉大家说:“看见我外孙了吗?是他把我治好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天才!天才,叫什么名字来着,真是天神送来的礼物。”那么,真是这样吗?我是不是不用担心了呢?天才是不是完全与追求、或者学习,或者知识、或者能力的大小无关呢?这东西会不会像一条精心织成的完美无缺的羊绒围巾,在某一特定的时刻就飘落到我的肩上来了呢?伟大这一天上掉下来的斗篷,绝不用送到洗衣工那里去。没有人会把天才像衣服那样放在石头上捶打……我外婆偶然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个暗示,它成了我唯一的希望,后来的事情证明,她说得并不太离谱。(那一事件很快就会来到我身上,午夜的孩子们在等着呢。) 多年以后一个夜晚,在巴基斯坦,阿米娜?西奈头上的屋顶塌了下来,把她压得比米粉煎饼还要扁,就在那一夜,她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旧洗衣箱的形象。当它出现在她的眼皮底下时,她像对一个并不特别欢迎的表兄弟那样跟它打招呼。“那么,你又来了,”她跟它说,“嗯,干吗不呢?最近各种各样的东西老是回到我的眼前。看来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没办法把它们完全抛到脑后去。”她就像我们家里所有的女人一样,未老先衰了,洗衣箱使她回忆起她第一回感到老之将至的岁月。1956年,天热得要命(玛丽?佩雷拉告诉我这是那些看不见的炽热的小虫子引起的),她只觉得耳朵里又嗡嗡作响起来。“我脚上的鸡眼疼得要命,”她大声说,来上门通知执行灯火管制的民防官员忧愁地暗自笑着想:战争时期老年人总是沉湎在往事之中,这样如果需要的话他们可以随时去死。他从房子里面堆积如山的的次品毛巾里面爬了出去,让阿米娜可以私下里商量她那些脏衣物如何处置……纳西埃?易卜拉欣,也就是鸭子纳西埃以前常常对阿米娜表示钦佩:“亲爱的,你的仪态真是美极了!风度真好!我发誓在我看来真是不可思议,你走来走去,那么轻巧,就像脚上装了轮子似的!”可是,在那个热虫子肆虐的夏天,我的风度优雅的母亲最后输掉了她跟鸡眼的斗争,因为圣者普鲁肖塔姆的魔法突然失灵了。水在他头顶心滴出一个秃班,这么多年来不停地滴水,他吃不消了。他是不是对他保佑的孩子,他的穆巴拉克的幻想破灭了呢?他的符咒失效,是不是我的过错呢?他带着满脸的烦愁,告诉我母亲说:“不要紧,要有耐心,我会把你的脚治好的。”但阿米娜的鸡眼越来越严重,她去看医生,医生给她用绝对零度的二氧化碳的冰冻疗法。但那一来,复发起来就加倍厉害,结果她也瘸了起来,她那轻快的步伐一去不复返了,她认识到这明确无误是老年的征兆。(我脑袋中充满了幻想,把她想象成是个童话中的人物 - “阿妈,你其实恐怕是条美人鱼,为了爱上了男人,化成人的模样 - 因此,你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口上一样!”我母亲微微一笑,但是没有笑出声来。) 1956年,阿赫默德?西奈和纳里卡尔大夫下棋时争论起来 - 我父亲坚决反对纳赛尔,而纳里卡尔公开对他表示钦佩。“那家伙对做生意没有好处,”阿赫默德说。“但他很有主见,”纳里卡尔反驳说,光起火来,“没有人可以随便欺负他。”与此同时,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正在为了国家的五年计划向星象家求教,以避免再出现一个卡拉姆斯坦。就在世人将侵略和神秘学结合在一起之时,我躲在那个其实已经有点嫌小、因此不很舒服的洗衣箱里,而阿米娜?西奈呢,变得心中充满了负疚感。 她一直试图将她在赛马场的那段经历完全忘却掉,但是她母亲的饮食给她的罪恶感却无法逃脱。因此,她便很自然地联想起鸡眼的事,把它看成是对她的惩罚……她感到内疚的不仅是多年以前在马哈拉克斯米赛马场的越轨行为,还有她没能将丈夫从发给酗酒者的那些粉红色的小条子中解救出来;还有铜猴儿那种桀骜不驯,一点也不像女孩子的举动;以及她独生儿子那大得异乎寻常的鼻子。如今再回想起她来,我觉得似乎有一团罪过的雾环绕在她的头上 - 她的黑皮肤发出的乌云挂在她的眼前。(博多是会相信这一点的,博多是会懂得我的意思的!)随着她的负疚感越来越强,那团雾也越来越浓 - 对啦,干吗不呢?- 有时候,你几乎看不清她脖子上的脑袋!……阿米娜已经成为那些为数极少的将世间的罪恶扛到自己肩膀上的人之一,她开始发出自觉自愿对罪过进行忏悔的磁力。从那时起,每一个同她接触的人都感到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要向她坦白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当他们屈服在我母亲的力量之下时,她会甜蜜而忧愁地朝他们发出朦胧的微笑,他们便如释重负地回去,将他们的一腔心事撂到她的肩膀上,这样负疚的雾更浓了。阿米娜听到人们向她诉说仆人挨打、官员接受贿赂的事情。在我舅舅哈尼夫和他的貌若天仙的妻子皮亚来看她时,他们把夫妻争吵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丽拉?萨巴尔马提将自己不贞的行为也告诉我母亲,她耐心而优雅地认真倾听,尽管她耳朵里已经听够了。玛丽?佩雷拉时时刻刻感到一种要坦白自己罪行的冲动,几乎招架不住,只是硬把它压了下去。 面对世人的罪恶,我母亲朦胧地微笑着,紧紧闭上了眼睛。等到屋顶在她头上塌陷下来时,她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但她仍然可以看见洗衣箱。 我母亲这种负疚感的真正根源是什么呢?我说真正的,也就是说在鸡眼和瓶中精灵以及忏悔这些现象后面又是什么呢?那是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心神不宁,一种连提也不能提的折磨,这不再局限于有关那个地下丈夫的梦境……我母亲已经被电话给迷住了(我父亲也很快会给迷住的)。 在那个夏天的下午,天气热得像是蒸笼,电话常常会响起来。阿赫默德?西奈在他房里睡觉,把钥匙放在枕头底下,那段脐带藏在他的衣橱里面,在嗡嗡作响的热虫子中突然电话铃声大作,脚上生了鸡眼的母亲一拐一拐地来厅里接电话。瞧,她脸突然变得红红的,像是干掉的血斑,那是怎么回事呀?……她并不知道有人在偷看,嘴唇像鱼那样一张一翕的,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那是怎么回事呀?……在听了整整五分钟之后,我母亲才说:“对不起,你打错电话了。”声音像是碎玻璃那样难听,这是为什么呀?她的眼皮上怎么又闪烁着钻石呢?……铜猴儿凑在我耳朵上说:“等下一次电话铃响,我们去看看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五天过后,又是在下午。但今天阿米娜不在家,她到鸭子纳西埃那儿去了,电话铃响了起来。“快!快,要不然会把阿爸吵醒的!”铜猴儿真像猴子那样眼明手快,在阿赫默德?西奈打鼾的节奏还没有改变之前就把听筒抓在手里了……“喂,什么?这里是70561,喂?”我们竖起耳朵注意听着,但有那么一会儿听筒里没有声音。接着,就在我们正想要把听筒放回原处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噢……是的……喂……”铜猴儿几乎嚷了起来:“喂,请问你是谁呀?”又没了声音,想来那个忍不住要问话的声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接着,它又响了起来:“……喂……请问是山提?普拉萨卡车租赁公司吗?……”铜猴儿反应快得像是闪电,立即回答说:“是啊,请问有事吗?”又停了停,那个声音说道:“我想租辆卡车,”口气听起来很尴尬,几乎像是在道歉。 噢,电话里这个站不住脚的托词!噢,它显然是荒谬的骗人的鬼话!电话里根本不像是租车人的声音;它柔和,听起来稍微有些肉嘟嘟的,像是个诗人的声音……但在这之后,电话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响起来。有时候是我母亲去接,她默不作声地听着,嘴唇像鱼儿那样一张一翕,最后,隔了好久以后,才说:“对不起,你打错了”。还有些时候,铜猴儿和我簇拥在电话旁边,两人耳朵一起凑在听筒上,铜猴儿呢就接受对方租车的订单。我好奇地问:“嘿,铜猴儿,你觉得怎样?那家伙怎么从来不奇怪他订的车老是不来呢?”她呢,睁大眼睛,口气很有些犹豫地回答:“哎,你是不是以为……也许车会来呢!” 但是我却看不出这怎么可能。一粒小小的怀疑的种子种在我的心里,这是小小一个闪念,就是我们的母亲也许心里藏着个秘密 - 我们的阿妈!她老是说:“把秘密藏着,它会在你心里烂掉。不把事情讲出来,你会肚子疼的!”- 我在洗衣箱里的经历会把这个小小的火花煽成燎原的烈火。(因为你瞧,这一次,她给了我证据。) 这会儿,终于可以来谈一谈脏衣物的事了。玛丽?佩雷拉老是喜欢告诉我:“孩子,你要是想成为大人物的话,就必须注意整洁,勤换衣服,”她说,“经常洗澡,去洗吧,孩子,要不然我要把你送到洗衣工那里去,他会把你放在石头上用劲捶打的。”她还用虫子来吓唬我:“好吧,由你邋遢去吧,没人会爱你,只有苍蝇会喜欢你。它们会在你睡觉时爬在你身上,会在你皮肤下面产卵!”我所以选择洗衣箱作为我的藏身之处,在一定意义上这也是一种表示反抗的举动。洗衣工和苍蝇全吓不倒我,我躲在不干不净的地方。我从床单和毛巾上获得了力量,我的鼻涕自由自在地流在那些要在石头上面捶打的床单上。每当我从那个大木头箱子里钻出来时,脏衣物总在我身上留下了带着一丝忧愁的成熟的智慧气息,教导我它的那种保持冷静和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尊严的哲学,并且使我明白它不可避免地会受到肥皂打磨的可怕命运。 6月份的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踮着脚尖沿走廊朝我选中的藏身之地走去。我偷偷地从我睡着的母亲身边走过,钻到她铺着白瓷砖的寂静的浴室里,把洗衣箱的盖子掀起来,钻进许多许多柔软的衣物(绝大多数是白色的)里面去,我只记得以前钻进来时体验到的快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箱盖关上,让短裤和背心抚摩着我,减轻我的痛苦,我快到九岁了,然而生活仍然毫无目的。 空气中像是通了电流,热浪就像蜜蜂样嗡嗡叫着。天空中某处悬着一件斗篷,到一定时候便会轻轻落到我的肩头上……在某个地方,一只手指正朝一个电话拨号盘伸去。拨号盘嗡嗡地转着,电脉冲沿着电话线传来,7-0-5-6-1,电话响了起来。铃声传到一个将近九岁的男孩很不舒服地藏身其中的洗衣箱里,变得不很清晰……我,萨里姆,由于担心被人发觉,浑身肌肉都僵硬了,因为这时候又有其他声音传到洗衣箱里来了。床垫弹簧咯咯吱吱响了几下后,传来拖鞋沿着走廊走过来的轻柔的喀嗒声。铃声响了一半停住了,接下来 - 这会不会出于我的想象?她的声音会不会太轻柔,无法听见? - 是说话声,又像平时那样太迟了一些:“对不起,打错了。” 这时候,一瘸一拐的脚步声回到了卧室里,躲在洗衣箱里的孩子吓得要命。门把手转动了,对他发出了警告,像是在刀口上走路似的脚步声沿着清凉的白瓷砖传来,深深地刺在孩子心上。他像冻僵似地一动不动,鼻涕静静地流到脏衣服上。一条睡衣带子 - 像蛇一样的报凶信的使者 - 钻到他左边鼻孔里。一打喷嚏就完蛋,他坚决忍住了。 ……他恐惧得要命,不知不觉中眼睛透过脏衣服的缝隙望了出去……他看到一个女人在浴室里哭泣,雨点从厚厚的乌云中落了下来。这会儿又有了别的声音,别的动作。他母亲开始说起话来,是两个音节,说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手也动了起来。内衣挡在耳朵边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 一个音节是迪尔?比尔?还是迪勒?- 另一个呢,是哈?还是拉?不,是纳。哈和拉两个字都不对,迪勒和比尔也错了。孩子的耳朵里听到了一个名字纳迪尔,这个名字自从穆姆塔兹?阿齐兹变成阿米娜?西奈之后从来没有提起过,纳迪尔,纳、迪尔、纳。 她的双手在移动,忘情于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是在阿格拉地窖里玩吐痰入盂的游戏之后的事情,两只手快乐的在她的面颊上舞动。双手又握住胸脯,比任何乳罩都要紧。这会儿它们抚摩起她裸露的上腹部,又朝更下面的地方移去……是的,这是我们常做的,我的爱人,这就够了,对我足够了,尽管我父亲迫使我们,你跑了,如今来了电话。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纳迪尔……握住电话的双手这会儿握住身上的肉,这时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只手在做什么呢?在将话筒放回原处之后,另一只手去拿什么了呢?……不要紧,因为在这儿,在儿子正在窥测着的她这个隐蔽之处,阿米娜?西奈不住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名字,最后她嚷了出来:“哎纳迪尔汗,你这会儿从哪里来了啊?” 秘密,一个男人的名字。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手的动作。孩子心中充满了不很清楚的想法,受到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想法的折磨。在左面的鼻孔里,睡衣的带子像蛇一样往上不停地钻了又钻,你没法不去理睬它…… 这会儿 - 噢无耻的母亲!表里不一的大暴露,这种感情在家庭生活中是绝对不应该有的。还不止这些,噢恬不知耻地将黑芒果裸露出来! - 阿米娜?西奈擦干泪水,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又干起更加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就在她儿子的右眼透过洗衣箱上部的缝隙朝外张望的时候,我母亲解开了她身上的莎丽!我呢,一声不响地躲在洗衣箱里:“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但我没法闭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眼珠看到了莎丽落到地上的颠倒的图象,这个图象也像平常那样,在心中得到了纠正。通过冰一般湛蓝的眼睛,我看见了衬裙随着莎丽也脱了下来。接着 - 噢可怕!- 透过衣物和木板箱的缝隙,我看见母亲弯下身去拣衣服!就在那时,就像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一样 - 是我母亲的臀部,像黑夜一样黑,圆圆的曲线,跟一个其大无比的阿方索黑芒果再相像不过的了!我躲在洗衣箱内,被眼前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拼命跟自己较劲……自我控制变得绝对必要,但同时又不可能做到……在黑色芒果那晴天霹雳一样的影响之下,我的神经顶不住了,睡衣带子得胜了。这时阿米娜?西奈坐在马桶上,我……什么?不是打喷嚏,没有喷嚏那么严重。也不是发痒,要比发痒厉害些。让我明说了吧:那双音节的声音和舞动的双手粉碎了萨里姆?西奈的信念,黑色芒果更是使他心力交瘁,他的鼻子对母亲表里不一的举动作出了反应,母亲暴露的臀部使它抖动起来,再也抗不住睡衣带子了,于是鼻子终于无可挽回地灾难性地一吸 - 这个动作改变了一切。一阵疼痛,睡衣带子又在鼻孔里上升了足足半英寸。与此同时,还有其他东西也一起往上升去,在这样用力一吸的同时,鼻涕也不屈不挠地跟了上去,鼻涕克服了地心吸力的自然规则,不断地往上倒流。鼻窦管承受到了无法承受的压力……最后,在这个将近九岁的孩子的脑袋里面,发生了爆炸。鼻涕飞快地上升,冲破了堤坝来到了暗黑的渠道中。鼻涕上升到了这种粘液从未可能达到的高度。这种应该排泄出去的液体也许到达了大脑的边缘……一阵冲击,像是带电的东西碰到了水。 痛死我了。 他的脑袋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可怕的声音,像是许多人在一起说话!……在一个白色木头洗衣箱了里面,我的脑壳一片昏暗,我鼻子唱了起来。 但这会儿根本没时间去听,因为有一个声音确实就在旁边。阿米娜?西奈打开了洗衣箱下面的门。我滚了又滚,衣物包在脑袋上,就像是个头饰。睡衣带子从我鼻孔里冲了出来,这会儿在我母亲周围的乌云里面闪过一道道电光 - 我这个藏身之处就此完蛋了。 “我没有偷看!”我在袜子和床单堆里嚎着,“我什么也没看见,阿妈,我发誓。” 多年以后,阿米娜坐在没人要的毛巾中间的藤椅上,收音机里播送着夸大了战争捷报,她仍然记得她如何用大拇指和食指扯着她扯谎的儿子的耳朵,将他拉到同平常一样在天蓝色的房间里的藤席上睡觉玛丽?佩雷拉前面去。她仍然记得她说:“这个驴崽子,没出息的东西,今天一整天不许开口。”……就在屋顶坍塌下来压到她身上之前,她大声地说:“要怪我不好。我对他的教育太糟糕了。”随着炸弹在空中爆炸,她温和但却坚定地对洗衣箱的鬼影说了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现在滚远些吧,你这东西我已经看得够了。” 在西奈山上,先知穆萨或者摩西[7]听到了空中响起的戒律。在希拉山上,先知穆罕默德(也可以成为穆哈默德,马哈美特,天下最后第二人和马洪德)对大天使说话。(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8],随你高兴。)在附属于英格兰-苏格兰教育协会的大教堂和约翰?康农男校,舞台上我的朋友居鲁士大帝和平常一样扮演女子角色,他听见圣女贞德[9]用萧伯纳剧本中的句子说话的声音。但居鲁士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人,我不像在田野中听见声音的贞德,而是像穆萨或者摩西,像天下最后第二的穆罕默德,我在山上听见了声音。 穆罕默德(我得加上一句,愿他的名字不受干扰,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听到一个声音说:“宣读!”以为自己要疯了。起初,我脑袋里面响起了许多人乱七八糟地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没有调好电台的收音机。由于母亲命令我闭嘴,我没法寻求安慰。四十岁的穆罕默德从妻子和朋友那里寻求并且得到了安慰。“千真万确,”他们说,“你是真主派来的使者。”而将近九岁的我受到处罚,既不能向铜猴儿求助,也不能从玛丽?佩雷拉那里寻求安慰的言语。整个晚上和夜里,还有第二天上午,我紧闭着嘴,独自一个人努力试图了解我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最后我终于看见天才的围巾就像一只绣花蝴蝶一般飞了下来,伟大的斗篷落到了我的肩膀上。 在那个炎热的寂静无声的黑夜(我默不作声,在我身子外面,大海就像是远处的纸张那样悉悉索索地响着,羽毛轻柔的乌鸦在恶梦中咭咭呱呱,从华尔顿路上传来慢吞吞的出租汽车的噗噗声。铜猴儿在睡觉之前不断求我:“算了,萨里姆,没人听见,你干了什么事啦?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但不久之后,她带着一脸的好奇,沉沉地睡着了……而这时,在我内心,各种各样的声音在撞击着我的脑壳),我激动得浑身发热 - 激动的情绪就像乱糟糟的小虫子在我肚子里面飞舞 - 因为最后,托克西?卡特拉克曾经在我心灵中轻轻推了一把的门给打开了,究竟是怎样打开的我并不十分明白。通过这扇门我可以瞥见我所以会出生的原因 - 尽管是隐隐约约的,无法说清的一个谜。 加百列或者哲布勒伊来告诉穆罕默德:“宣读!”宣读开始了,在阿拉伯语中便称之为《古兰经》:“你应当奉你的创造者的名义而宣读,他曾用血块创造人……”那是在麦加行政长官外面的希拉山上讲的。而在布里奇?坎迪游泳池对面的两层楼高的小丘上,也有一些声音指示我宣读:“明天!”我激动地想着:“明天!” 太阳升起时,我已经发现这些声音可以调控 - 我成了个收音机,可以将音量缩小或者放大,我可以在其中进行挑选。我甚至可以借助意志的力量,将我新近发现的内在的耳朵关上。说来也怪,我立即忘却了恐惧,到早上时,我想的是:“老兄,这要比全印广播电台强,老兄,比锡兰广播电台强。” 为了表示姐妹之间的情谊,二十四小时一到,铜猴儿就跑到我母亲房间里去。(我想那天是星期天,不用上学。也许不是 - 那年夏天因为语言问题经常举行游行示威,为了避免校车沿途遇到暴力的危险,学校常常停课。) “时间到了!”她嚷嚷道,把正在午睡的母亲摇醒了,“阿妈,醒醒,时间到了,他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吧?” “好的,”我母亲说,来到天蓝色房间里拥抱了我,“现在你得到宽恕了,不过再也不要躲在那里了……” “阿妈,”我急切地说,“阿妈,请听我说,我有要紧事跟您讲,非常要紧的事。不过请您先叫醒阿爸,好吗?” 在问了一连串的“什么事?”“干吗?”和“当然不行”之后,我母亲发现我的眼神有些异样,于是急忙去把阿赫默德?西奈叫醒了,她说:“先生,请过来,不知道萨里姆脑瓜里面出了什么毛病。” 全家人和保姆一起来到了厅里。我站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四周是刻花玻璃花瓶和鼓鼓的软垫子,头顶上方的吊扇呼呼地转着。大家焦急地望着我,我笑眯眯地准备把自己的秘密公之于众。是这样一回事,他们的投资开始有回报了,这是我的第一份红利 - 第一份,我肯定,将来还会有更多……我的皮肤黑黑的母亲,噘嘴唇的父亲,像个猴子样的妹妹和心中隐藏着罪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说出来,直截了当,不加任何修饰。“你们是首先听到这一消息的人,”我说,尽力使我的话带上成人的语调,接着我告诉他们了,“昨天我听见了好些声音,这些声音在我脑袋里跟我讲话。我觉得 - 妈妈,爸爸,我真的觉得 - 大天使们开始同我讲话了。” 好了!我想,好了!说出来了!这一来他们就会拍我的背,还会给我糖果,当众宣布,也许又会拍照片。这一来他们心中会充满了自豪感。噢小孩子是多么天真无知呀!我老老实实说真话,诚心诚意、不顾一切地想要讨好 - 却不料受到了各方面的攻击。就连铜猴儿也说:“噢,真主,萨里姆,费了那么大的劲来表演,就为了说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笑话吗?”比铜猴儿更糟的是玛丽?佩雷拉,她说:耶稣基督!救救我们吧,上帝!罗马教皇啊,真想不到我今儿个会听到这种亵渎神圣的话!”比玛丽?佩雷拉更糟的是我母亲阿米娜?西奈,这会儿黑芒果藏起来了,她自己那些个千万不能提及的名字不久前还挂在她嘴上,她嚷道:“天理难容!这孩子会让房顶塌下来压在我们头上的!”(难道那也是我的错吗?)阿米娜继续说:“你这个魔鬼!流氓!噢萨里姆,是不是你的脑筋出毛病了?我亲爱的儿子怎么回事了呀 - 你是不是会变成个疯子 - 专门来折磨人啦?”比阿米娜的尖叫更糟的是我父亲的沉默,比她的担心更糟的是他额头上郁结的强烈的怒气。最最糟糕的是我父亲的手,他结实得像头牛,手指粗粗的,指关节硬硬的,手突然伸出来,朝我脸上用力扇了个耳光。我侧着身子倒了下去,在房间里一片惊诧、各人都觉得甚为愤慨的状态之中,把一块不透明的绿色玻璃台面打得粉碎。从此以后,我的左耳的听力就出了毛病。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对自己有了确定的感觉,我跌在绿雾般的带着锋利的刃口的玻璃碎片世界中,在这个世界里我再也不能把我脑海中的一切告诉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进入到那个令人觉得天旋地转的天地里,绿色的碎片割破了我的双手,在这个天地里,我注定要不断地为我生活的目标是什么而时刻苦恼。等到最后明白过来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在一个铺着白色瓷砖的浴室里的一只洗衣箱旁边,我母亲为我涂抹红药水。纱布把我的伤口包扎起来,这时我父亲在门外喝着:“老婆,今儿不准给他吃饭。听见了吗?让他饿着肚子开玩笑去!” 那天夜里,阿米娜?西奈会梦见拉姆拉姆?赛思,他浮坐在比地面高出六英寸的空中,眼睛翻得像蛋白一样,唱道:“脏衣物会把他藏起来……声音会给他指路”……在接下来的几天当中,无论她走到哪里,这个梦总是压在她心头。随后,她终于鼓起勇气,问她这个脸皮丢尽的儿子,他那番骇人听闻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答的口气极其克制,就像他儿时从来没有流出来的眼泪一样:“阿妈,我只是胡说八道,就像您说的,是个蠢得要命的玩笑。” 九年之后她死了,永远没有知道真相。 [1] 哈提姆?泰伊,不详。蝙蝠侠和超人是美国连环画和影视节目中的人物,辛巴德以及下文的阿拉丁、四十大盗和神灯里的巨人等都是《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 [2] 彻姬塔(Chiquitas),西班牙语“姑娘们”。 [3] 马诺来特(Manolete,1917-1947),西班牙著名的斗牛士。 [4] 克拉克?肯特(Clark Kent),是“超人”的名字。他幼时从另一行星来到地球,被肯特一家收养,取名克拉克。 [5] 匹诺曹,童话《木偶奇遇记》中的木偶。 [6] 埃佛勒斯峰,即珠穆朗玛峰,下文中的登京格是尼泊尔人,1953年首次登顶的人之一。 [7] 穆萨是伊斯兰教中的先知,在基督教中称为摩西。 [8] 加百列是基督教中的天使,而同一人在伊斯兰教中称为哲布勒伊来。 [9] 圣女贞德(1412-1431)是英法战争中法国的民族英雄,又称奥尔良少女。萧伯纳以她为题材写过一个剧本。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漪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